第86章 草庐为席,人心为棋!
天刚蒙蒙亮,一层薄雾笼罩着青川县城。
一辆半旧的普桑,不快不慢地停在了卫生局宿舍楼下。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却不是司机,而是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干部服,神情慵懒得像是没睡醒的老头。
钱卫国,县信访局副局长,一个在机关里泡了三十年,快磨成化石的老油条。
他绕到后备箱,打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两大捆泛黄的牛皮纸卷宗,散发着尘封的霉味,旁边还挤着一顶崭新的军绿色帐篷和两张折叠行军床。
钱卫国看着这些东西,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这信访局,迎来送往多少告状的刁民、难缠的领导,就没接过这么离谱的“订单”。
叶凡已经等在楼下,神清气爽,眼里的血丝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钱局长,辛苦了。”
“叶组长,你这可不是辛苦我,你这是要我的老命。”钱卫国指了指那堆卷宗,“红石峡十年,大小上访三十七次,所有卷宗都在这儿了。我翻了一宿,差点没让灰尘给呛死在档案库里。”
他嘴上抱怨,眼神却在滴溜溜地打量着叶凡,像是在看一个什么稀罕物种。
“最要命的是这个。”钱卫国拍了拍帐篷,“叶组长,您这是要效仿诸葛亮,来个草庐对?还是打算演一出负荆请罪?这阵仗,咱们青川县几十年没见过了。”
“都不是。”叶凡走上前,熟练地将行军床扛在肩上,“我只是想搭个台子,离病人近一点,听诊方便。”
钱卫国被噎了一下,半晌才咂摸出味来。
他这是把整个红石峡当成了一个病人,把自己当成了主刀医生。
疯子,真是个疯子。
但他混迹官场多年,深知一个道理:宁可得罪君子,不可招惹疯子。因为你永远不知道疯子下一步会干出什么。
“东西给你送到了,我的任务算完成了。”钱卫国掸了掸身上的灰,“叶组长,老哥我多句嘴。红石峡那地方,水深王八多,你这猛龙想过江,当心被小鬼缠上。”
“谢谢钱局长提醒。”叶凡笑了笑,“不过我不是龙,我是来抽水的。”
说完,他把东西一股脑塞进自己的桑塔纳,发动了车子。
钱卫国站在晨光里,看着那辆绝尘而去的桑塔纳,脸上的慵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光。
他摸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喃喃自语:“这县里,是要变天了啊……”
桑塔纳再次停在红石峡的村口。
一夜之间,这里像是被深度清洁过。
地上的血污和碎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新铺的黄土,溪水也恢复了清澈。
王老二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到叶凡的车,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跑了过来。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光。
“叶医生!我娘……医院那边说,情况稳定下来了!”
“嗯,我知道。”叶凡下了车,把帐篷和行军床卸了下来,“搭把手。”
“啊?哦!”王老二愣愣地看着这些东西,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在王老二和几个闻讯赶来的王家后生的帮助下,那顶军绿色的帐篷,就在村口最显眼的位置,被支了起来。
一左一右,摆着两张行军床。
一张桌子,几把椅子。
一个简陋到堪称寒酸的“红石峡村综合治理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就这么成立了。
这番操作,把整个红石峡的村民都看傻了。
他们躲在远处,藏在石头后、树林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官,咋跟以前来的不一样?不住镇上大院,睡这儿?”
“这是要干啥?演戏给咱们看?”
石家的地盘上,石磊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
他旁边一个族人低声说:“磊哥,这小子邪乎得很,咱们要不要……”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石磊低喝一声,“没看懂吗?人家这是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逼着咱们两家做选择!”
叶凡没理会周围的目光,他将那两大捆卷宗,一卷一卷地摊开在桌子上,用石头压住四角。
一张张泛黄的纸,记录着红石峡十年来的血泪和纷争。
他搬了把椅子,就那么坐在“办公室”门口,开始一份一份地看。
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这一坐,就是一上午。
他不说话,不巡视,也不召集任何人开会。
他就坐在那里,任凭山风吹乱他的头发,吹得纸张哗哗作响。
这无声的举动,比任何声色俱厉的训话,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红石峡的村民们,感觉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中午时分,一辆红色的甲壳虫,像一团跳动的火焰,突兀地出现在了这片灰扑扑的山坳里。
车门打开,苏沐秋跳了下来。
她换了一身干练的户外装,脚上是登山鞋,背着一个大大的摄影包,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
她看到村口那顶孤零零的帐篷和帐篷前那个看文件的男人,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这画面冲击得愣了一下。
“叶大组长,你这是占山为王,打算落草了?”苏沐秋走到桌前,把保温桶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
叶凡从卷宗里抬起头,看到是她,眉宇间的冷峻柔和了几分。
“你怎么来了?”
“我们江城晚报的记者,哪里有新闻就去哪里。”苏沐秋拧开保温桶,一股鸡汤的鲜香瞬间飘散开来,“再不来,怕你英年早逝,我的头版头条就没了素材。”
她盛了一碗汤,推到叶凡面前:“给你。熬夜伤肝,喝点好东西补补。免得你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记者泪满襟。”
叶凡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心里某个地方,暖了一下。
他没客气,接过来就喝。
“张海涛的棋,不好接吧?”苏沐秋坐到他对面,压低了声音。
“棋盘已经摆好了,我不接也得接。”叶凡喝完汤,感觉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不过他想当棋手,也得问我这个棋子愿不愿意。”
苏沐秋的眼睛亮晶晶的:“那你打算怎么下?”
叶凡指了指桌上那些卷宗:“病人的病史都在这里。病因很清楚,水源纠纷,土地划分不均,积怨太深。但几十年都解决不了,说明病根不在水和土,在人心。”
“人心?”
“对。”叶凡的目光扫过远处那些探头探脑的村民,“他们不信官,不信法,只信自己手里的锄头和柴刀。所以,想治病,得先立信。”
“怎么立?”
叶凡笑了笑,没回答。
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村口。
“王老三!”
人群里一阵骚动,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迟疑地走了出来。
叶凡从一堆卷宗里,抽出薄薄的一张纸:“六年前,你儿子在村里的小溪玩水,被上游石料厂冲下来的碎石砸断了腿。你上访,县里判了石料厂赔三千块,对吗?”
王老三浑身一震,点了点头。
“钱拿到了吗?”
王老三的头,低了下去,声音像蚊子哼:“……拿到了。”
“拿到的是三千块,还是石家给的一千块封口费,让你签了息诉罢访的保证书?”
王老三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叶凡,像是见了鬼。
叶凡没看他,又拿起另一份卷宗:“石家,石老五!”
石家那边,一个瘸腿的汉子走了出来,一脸的警惕。
“八年前,你家和王家因为分水渠的事打架,你被打破了头。你上访,最后不了了之,对吗?”
石老五梗着脖子:“是又怎么样?”
“卷宗上说,是因为你先动手,所以没理。可我怎么听说,是当时处理这事的镇干部,收了王家两条烟?”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石老五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叶凡将两份卷宗扔在桌上,目光缓缓扫过所有人:“这样的事,这十年,在这堆纸里,有三十七件。你们告诉我,哪一件,是真正公平处理的?哪一次,你们是真的心服口服?”
没人说话。
整个村口,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尘封的、被遗忘的、被强行压下去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被叶凡赤裸裸地重新挖了出来,晾晒在阳光下。
苏沐秋站在一旁,手心已经捏出了汗。
她看着叶凡的背影,心头巨震。
他不是在审案,他是在诛心!
他用最残酷的方式,撕开了红石峡那块血肉模糊的伤疤,逼着所有人直面里面的脓和血。
就在这时,几辆挂着政府牌照的汽车,从山路那边开了过来,停在不远处。
车上下来几位气度不凡的干部,为首的正是县公安局的王副局长和水利局的李副局长。
他们是接到通知,前来参加“领导小组第一次会议”的。
可当他们看到村口这堪比难民营的“办公室”,和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对峙场面时,全都懵了。
王副局长皱着眉头走上前,官腔十足地开口:“叶组长,你这是在干什么?我们是来开会的,不是来看你搞群众批斗会的!”
叶凡转过身,看着这几位姗姗来迟的“副组长”,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王局长,李局长,各位领导,你们来得正好。”
他指了指那群情绪激动、眼神复杂的村民,又指了指桌上那堆记录着冤屈和血泪的卷宗。
“欢迎来到红石峡临时办公室。会,就在这儿开。人,就在这儿见。问题,也得在这儿解决。”
“今天的第一个议题,就是桌上这三十七件陈年旧案。各位都是相关部门的领导,比我专业。现在,请你们当着红石峡全体村民的面,一件一件地,给我,也给他们一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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