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父子相见

薛泰峰坐在警车后排，瞪大眼睛望着外面的一切。

一切都是陌生的。事实上，即便十三年前，他也没怎么离开过薛家庄，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雁关镇。

从雁关镇开往大峪市监狱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一直愣愣地盯着窗外稍纵即逝的景色。

城市的街道和建筑都深深地吸引了他，百货大楼、大市场，还有机关单位、学校。这一切在薛泰峰的眼里，都是如此陌生。

尤其当汽车经过大峪市学院时，他更是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扇气派庄严的大门，看着从中进进出出的年轻学生们，看着他们肩上背的书包，胳膊下夹的书本，感觉他们就像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这是啥地方？”终于，薛泰峰开口问了一句。

“这是大学，我们已经恢复高考了，有本事的孩子们都可以考到大学里读书。”张警长回答道。

薛泰丰沉默了半晌，自言自语道：“我的娃儿，这辈子是没机会了。”

这句话落在张警长耳朵里，惹得他心里发酸。

一边是思念父亲的儿子，一边是牵挂儿子的父亲，他们为了彼此，付出了一切，可现在终于要见面了，去的却是监狱。

前一天晚上，薛泰丰是在张警长家借宿的，张警长的爱人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待他。

张警长先是带他去澡堂洗了澡，给他理了发剃了胡须，又给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立整的衣服和鞋子，薛泰峰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薛泰峰默默地跟着张警长做着这一切，接受着一切，内心是感激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穿了十三年，当把它们扔到垃圾桶的时候，薛泰峰的内心是惶恐的。

他拿着衣服站在垃圾桶旁半天不肯撒手，感觉就像是背叛了自己的十三年。而之后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何从。

身上的衣服干净利整，却怎么都觉得别扭，就好像假借了别人的身份似的，生怕被人拆穿自己的真实面目。

他一直都低着头，不敢拿正眼看别人，在他的内心里，他依旧是那个被人赶出村子的臭和尚。

昔日的同宗乡亲在他的面前砸他的庙，撕烂他的铺盖，都是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看得他产生了自我怀疑。

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真的罪大恶极。

即便他怎么都想不明白。

洗了澡换了衣服的薛泰丰，跟着张警长回了家。好吃好喝一顿之后，张警长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让他好好睡一觉。

可是，尽管他睡的这张床，是他十三年中躺过最舒服的，却一夜无眠。

他想了太多，越想越感到恐惧。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尤其第二天，他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看自己的儿子。

他不知道儿子变成了什么模样，不知道他会不会还认得自己，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自己。

经过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们终于到了监狱，薛泰峰的心止不住狂跳起来。

冰冷的大门、严肃的狱警，还有一道道不容置疑的关卡，都在一遍又一遍提醒着他，他的儿子，已经是个囚犯了。

在会见室等待的时间里，薛泰峰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原本有很多话想对儿子说的，可现在到了眼前，却一句也想不起来。

所以，当薛洪刚坐到他对面的时候，薛泰峰愣了好久，最后才叫出薛洪刚的乳名，“黑蛋。”

薛洪刚原本是不敢认的，他十三年没见过父亲，他早已经不是那个整天笑呵呵有点微胖的和尚。

当初老爹选择接了老和尚的衣钵留在寺里，薛洪刚还跟他闹了一通。

因为薛洪刚以为老爹不要他了，觉得特别伤心，甚至还曾经发过誓，薛泰峰要是敢真的当和尚，他就再也不认他这个爹了。

可后来，薛洪刚发现，老爹还是他老爹，他当他的和尚，只不过不回家住了而已。他们还是能每天见面，薛洪刚给他带吃的，老爹带他玩耍，跟之前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再加上母亲因此似乎得了解脱似的，每日心情大好，家里从此也不再有两人的争吵声，薛洪刚也就不再纠结老爹出家的事情。

可没想到没过几年，老爹出家的寺庙被村里人砸了，还把老爹赶走了，薛洪刚到处找他，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找到，于是他认为老爹是死了。

因为他坚信，只要老爹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扔下自己不管。

他几乎问遍了村里每一个人，可没有一个人给他明确的回答。

从那以后，他开始仇恨村里人，仇恨他们每一个人，也包括自己的母亲。

他执拗地认为老爹是死了，是被母亲和村子里的每一个人一起联手害死的。

所以，当老爹突然出现在监狱的会见窗口时，薛洪刚久久地望着对面的男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他听到那声“黑蛋”。

薛洪刚突然嚎啕大哭，涕泪纵横。

他像个孩子似的扯着嗓子哭，大声地哭，不管不顾，根本不在意旁边有没有人看他。

薛泰丰也哭了，两行清泪从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滑落。他伸出手，握住儿子戴着手铐的双手，经年累月形成的厚茧，丝毫没能阻碍他感受从儿子手上传来的温度。

狱警见状，立即准备上前阻止两人的肢体接触，却被张警长拦住了。

这些狱警跟张警长太熟了，知道他这么做有他充分的理由，于是又退了回去。

父子两人互相握着对方的手，哭了好久好久。

在父亲面前，薛洪刚的冷漠无情瞬间崩溃，他只是一个孩子，只是个日日夜夜都在期待父亲回家的孩子。

两人说了很多话，断断续续。父子俩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狱警给了他们最大程度的宽容，让他们足足聊了一个小时才将薛洪刚带走。

从始至终，薛泰峰都没有提薛洪刚被判刑的事情。

因为他觉得，木已成舟，薛洪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他应该做的，绝不是责怪埋怨他，更不是教他什么人生道理。

他已经做好了打算，他要用自己余下的人生尽可能为儿子多做一些事情，尽量让他能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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