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过往
“重回此地，浑三刀，你心中定不好受吧？”
抬头望着眼前的这座山，颜九盅平静道。
浑三刀拄着竹杖，一身灰尘，黑色的鞋履亦沾满黄土。
他们二人顺着记忆里的路径，翻过了三重山，眼下这座是最后一道。
翻过它，便能见到魂归故里的旧人了。
“主子便是在这里离我二人而去。我怎会，又怎敢忘记？”
浑三刀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尘，淡淡道：“走吧，带上主子生前最爱吃的蜜三刀去看看她。”
然而，等二人静默无言地翻过眼前这道山时，他们看着突然出现的十几亩农田惊呆在原地。
“……此处明明之前是一座荒地！”
浑三刀和颜九盅相视一眼，看清彼此眼中的骇然。
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二人的脑海。
宝库！
两人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惊怒，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在田里劳作的佃农，笑呵呵地上前攀谈，旁敲侧击这片地的情况。
然而，等他们套出这片地属于谁后，一股怒火蹭一下冲上了天灵盖。
“老伯你问这是哪里啊？这是沙家屯啊，傅相你晓得吧？傅相嫡女傅婉就是这片地的主人。”
“我告诉你们啊，自从换了东家后……欸？你们上哪去啊？”
那佃农如今俨然是傅婉的忠实粉丝，逢人就要吹上几分，可这回他话未到一半，面前两个老者就转身离去。
浑三刀火冒三丈，他又愤怒又惊惶，带了几分迁怒地瞪向颜九盅：“当初你选这片地时不是说过不会被发现吗？”
“傅家的人接管了这片地意味了什么？！”
而且宝库被谁发现不好，偏偏是害他们主子最深的傅家人！
颜九盅也十分惊怒，他着实没想到当年的荒地有人竟能开垦出农田来！
当初为了防止流民乱入，他特地命人将肥沃的土地烧成了盐碱地，可是哪个缺心眼的这么想不开，会硬是把这片荒地重新开发出来种菜啊？！
不知道沙家屯历史的颜九盅和浑三刀百思不得其解，但此刻也顾不得深究，探明如今的情况才是头等大事。
打听到那位傅相嫡女如今住在洛河林氏的家宅中后，浑三刀冷声道：“我要夜探林家。”
颜九盅先是面露惊色，随后点点头，脸色凝重道：“此事事关重大，废话我也不多说了，洛河林氏是百年望族，我知你本事，但也注意万事当心。”
世上只有寥寥几人知道。
浑三刀的三刀不是厨刀的刀，更是快刀的刀。
他擅长切菜，可很久以前更擅长杀人。
浑三刀说走就走，换上一身更适合在夜色中行进的衣衫便往林家而去。
他悄无声息地攀上林家黑色的屋脊，在偌大的林宅自如穿梭，没过多久便顺利找到了傅婉的厢房。
此刻，傅婉的厢房里灯火通明。
一刻钟前。
李玄机哼着歌，甩着拂尘在街上漫步。
她自觉圆满完成了一半师傅交给她的任务。
把大福星和江厌离拆散，下一步就是撮合大福星和殿下……
她掰着手指头有些愁，沈烨那毒蛇一般的性子，能喜欢上谁啊，真是……
算了，先去找殿下复命吧，不然要是被以为她在摸鱼就不好了。
李玄机轻啧一声，提气几个纵跃便轻而易举地落在林府前。
她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了会儿，忽然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那是谁啊？
那不是冷冰冰的太子吗，他怀里怎么还抱了一个姑娘啊？
完了，李玄机有股不妙的预感。
感觉她的撮合大计要遭，殿下不会红鸾星动了吧？！
然而等她看到他怀中女子的脸时，李玄机滑稽地长大了嘴巴。
她右手下意识在袖中不住掐算。
“乾三连，坤六断……”
李玄机如遭雷劈，呆呆地看着沈烨的背影，头脑一片混乱。
这女子……怎么也是福人之相啊……
甚至婚姻宫和殿下的更为相合。
李玄机颤抖地抬起手，咬着自己染着丹蔻的指甲，心虚不已。
她好像找错人，拆错婚了……
李玄机自觉自己闯了祸，唉声叹气地偷偷溜进林宅，心虚不已地跟在沈烨身后，进了傅婉的屋子。
沈烨没管身后的人，他径直走到床边，轻柔地将傅婉放在床上，为她除去外裳，脱去鞋袜。
李玄机双手拘谨地绞在身后，然而当她抬头看见沈烨耐心的动作时，她直接惊掉了下巴，甚至刚发现自己闯了祸的惊慌都不翼而飞。
沈烨坐在床边，视李玄机如无物，他静静地看着傅婉安静的睡颜，脸上的表情堪称温柔。
李玄机：“……”
不行了，鸡皮疙瘩起来了。
如果我有罪，请上天惩罚我，而不是让我傻站在此地，看我的顶头上司撒狗粮！
沈烨淡淡道：“消失了这么久，你有事才会突然来找我。”
“说。”
李玄机一凛，她自觉理亏，战战兢兢地将这段时间她在刺史府干的所有坏事一箩筐地交代了出来。
最后痛彻心扉地反省了自己似乎拆散了一对好端端的小情侣的意外事故，语气沉痛，十分自责。
然而沈烨听完却笑了。
“倒是你阴差阳错替她出了口恶气。”
“本想将她的庶妹留给她自行解决，不过我看她不太感兴趣便没提过此事。”
“这下倒是省了我的一番力气，你做得不错。”
自认为自己干了一件缺德事却得到了表扬的李玄机：“？”
沈烨食指轻轻点着膝盖，他忽而问：“你说的认错了人是怎么回事？”
“逍遥子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李玄机深吸口气，神情变得郑重起来。
她仔仔细细地将逍遥子临行前对她的交待全部复述了一遍，最后道：“而我想，这位姑娘，应当才是师父要我找的人。”
沈烨听了她的话，沉默几秒。
他平静道：“此事我已知晓。”
“而我想逍遥子还有一些事没有告诉你吧……”
沈烨侧头，用眼神描摹女主侧脸的轮廓，轻声道：“你师父所说的天机，我或许知晓。”
“是什么？”
李玄机好奇地问，逍遥子怕影响她的命理，对她说话一向藏藏掖掖。
几秒后，她听到沈烨说出了一句让她毕生难忘的话语。
“傅婉不是傅婉，她是世外之人。”
世外之人！
正上方，趴在瓦片后的浑三刀一脸惊骇。
他震惊之下心神松动，呼吸难免乱了几分。
然而底下的沈烨和李玄机是何许人也，内力高强，瞬间便觉出了不对。
两人同时出手，轰向房梁上方。
浑三刀反应奇快，他灵敏地避开两人的雷霆一击，然而梁上的黑瓦却应声而碎，他一脚踏空，被沈烨顺势狠狠一把拽下。
房间里，突然出现的浑三刀被沈烨和李玄机紧紧锁住，一人用拳，一人用拂尘柄。
“年轻人，实力不错。”
浑三刀眯了眯眼睛，抬头看向抵拳在自己喉咙的白衣男子。
看清他的面容后，浑三刀的身体忽然有些僵硬。
他心神俱震，隐居世外的十几年来所遇到的意外都没有今日来得多！
浑三刀突觉喉咙干涩，浑身激动得又冷又热，他有些近乡情怯，既怕自己认对了人，又怕自己认错，空欢喜一场。
沈烨脸色阴沉，他竟然从头至尾都没发现自己头上趴了一个人。
“你听到了多少？”
“或者我该先问，你是谁？夜闯林府做什么？”
浑三刀没有回答他的这两个问题，他看着沈烨，眼里复杂的情绪交织。
“你怎么会知道世外之人。”
他不顾李玄机威胁般抵得更深的拂尘柄，颤抖着声音艰难问：“你和先皇后是什么关系？”
沈烨呼吸一滞，他表情不变，瞳孔却下意识缩了缩。
看到沈烨如此反应，浑三刀红了眼眶，他慢慢伏跪在地上，又哭又笑。
“好，好！”
“你是主子的孩子，你果然没死！！我当初便说了，主子智多近妖，他的孩子怎会那么轻易地被野兽叼了去！”
沈烨缓缓放下手，皱着眉头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状若癫狂的老者。
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是有一股莫名的直觉告诉他，此人没有恶意。
李玄机见沈烨示意，自己便也放下武器，安静地站在沈烨身前，只是一双狭长的凤眸依旧不动声色地紧盯着浑三刀的动作。
只要这人有任何异动，她便会再次毫不犹豫地出手。
浑三刀闭了闭眼，他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有诸多疑问，也仍对自己抱有十二分的怀疑。
可他毫不在意，用一双慈爱的眼神看着沈烨，叹息道：“该从哪里讲起呢……”
“你或许不知道，你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不过那也很正常，毕竟她创下所有辉煌时甚至还没入宫，即便打了后来大厦将倾，你也还未出生。知道这些事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除了我这样的你母亲身边的旧人，剩下的便只有几个宫里人和傅家人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浑三刀身上气势陡变，眼神闪过一丝阴狠。
沈烨看着他，无论浑三刀说得多么动情，脸上都毫无波澜。
浑三刀不觉伤心，他脸上甚至多了几分欣慰。
“你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很好。”
“我只说一句话，我想你便会愿意继续听我说下去。”
沈烨一声不吭，眼里透出冷锐、咄咄逼人的审视。
浑三刀微微一笑，“昔年跟着你母亲，也就是我的主子身边的几个贴身旧人都知道，你母亲，先皇后盛百合曾是世外之人。”
他停顿几秒，下巴微抬，点了点床上仍在睡梦中的傅婉。
“就和那个小姑娘一样。”
“现在，你愿意相信我接下来说的话了吗？”
星空明亮，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安静的竹林里只听得到微风拂过，吹动竹叶时带起的沙沙声响。
一座石桌前，一老一少对坐着。
浑三刀手里捧了杯热茶，轻抿一口，脸上被风霜侵袭的皱纹仿佛都随着茶香变淡了。
经过一夜的彻谈和试探，沈烨终于相信了浑三刀所言。
他在冰凉的石凳上坐立良久，还无法完全消化浑三刀所说的一切。
他口中的主子，和他记忆里的皇后、他的母亲，如今被秘密安置在一处安静别院中的盛姨娘实在是相差得太远太远。
谁能相信如今疯疯癫癫，谁也不认识的盛姨娘会是曾经天下第一楼的主人。
富可敌国，所掌持的财富能令皇帝忌惮，世家觊觎。
更难以相信的是，在浑三刀口中，他的亲生母亲不仅不是别人口中柔弱可欺，优柔寡断的性子，相反她性格促狭，智勇双全，才干不输天下任何男儿。
不仅精通商事，凭一己之力创立名为天下人间的酒楼，更用短短五年时间就将其经营为天下第一楼。
更令沈烨觉得陌生和难以置信的是，他的母亲还是位优秀的军事家，在武器铸造方面有着诸多奇思妙想，招揽了一批能工巧匠，制造出了令兵部忌惮畏惧的十几批新式武器。
而这批神秘的武器如今就藏在一座只有几人知道的密库里。
密库除了武器，还有她经营酒楼所积累下来的一笔巨额财富。
而这些一直被皇室知晓并一直在暗中寻找密库的位置。
沈烨抬手按了按酸痛的眉心。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
浑三刀看着他，神情有些悲伤。
“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那件事，恐怕就连逍遥子也不清楚……”
沈烨静默半晌，他抬头道：“浑老。”
“今日我会召集我的母族闵家和剩余的一些盛氏族人，他们有的是盛家的旁系，有的在祸起当日远离了京城因此逃过一劫。”
“能否劳烦您将这些事当着所有人的面再说一遍？”
他默了默，又补充道：“还有傅婉。”
浑三刀畅快地笑道，“乐意之至！这些事我也闷在心头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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