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陆管家一噎,怔怔地看向脸色一时间同样有点复杂的景翊,“大人,我家夫人既已仙去,为何还要看她啊?”
景翊不过是被冷月的措辞噎了一下,她为什么要看冯丝儿的尸体,他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绝大多数时候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不过是成亲时候的一句场面话,那些说一块儿死就真一块儿死的夫妻多半还是活在说书先生的话本里的。
这些话不值得说来浪费口舌,景翊只借着这身官服之便说了声“例行公事”,陆管家二话不说就埋头为二人引路了。
两人跟着陆管家走过一处景致如画的院子,打开一道紧闭的房门,穿过一间布置简雅的小厅,伴着一股腥臭中带着熏香的气味走过一条昏暗得让人脊背发凉的走廊。
许是陆管家自己也觉得光线晦暗的厉害,边走边略含歉意地对二人道:“夫人生前患的病畏光畏寒,这里一直如此,京兆府的官爷不让动,我就没让人收拾。”
陆管家说着,带两人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道房门前,房门被厚门帘遮挡着,陆管家刚要伸手掀帘子,就被冷月扬手拦了一下。
陆管家一怔,“冷捕头?”
冷月皱眉指了指门前的地面。
景翊低头看过去,只见地面上摊着一片已经干透的泥印子,有鞋印,也有赤脚的脚印,混在一起,在黯淡的光线下看起来有点儿莫名的森然之气。
“您说这个啊。”陆管家垂目一叹,“不瞒二位,昨儿晚上丫鬟来伺候夫人服药的时候,一进院子就发现夫人正在院里泥地上趴着,夫人说是在屋里躺久了,憋得慌,想出来看看花,刚扶着墙走出来就栽倒了……丫鬟扶她回来之后还劝她好好调养身子呢,谁知道她晚上就……”
冷月朝景翊看了一眼,见景翊只蹙着眉头一言未发,便扬手掀起门帘,侧身让到一旁,看着陆管家伸手推开门,跟在陆管家身后走进屋去。
屋里所有的门窗处都掩着厚帘子,晦暗,闷热,腥臭味浓重得刺鼻,像足了一口硕大棺材。床上的人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合着再也不会张开的双目静静地躺在一床厚重的锦被之下,肌肤彻底失了血色,却更衬得眉目静美如画。
陆管家见景翊一进门就掩着口拧紧了眉头,忙去窗边掀起布帘敞开窗子,景翊扶着窗台转面朝外连透了几口气,才压制住胃里的一通翻江倒海。
一个女人养病的屋子竟比大理寺狱还浊臭不堪。
景翊刚顺过气来,就听陆管家在他身后见鬼了一般惊道:“大人,冷捕头她……”
想也知道背后是个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景翊头也没回,循着声源伸出手去,一把把陆管家拽到身边,在窗边给他腾了块儿地方,硬按着他与自己并肩站成一副临窗赏景的模样,“别看,别问,我这是为你好……站着别动,陪我聊聊。”
陆管家不敢扭头,只能直着脖子与景翊一道望着窗外,懵然道:“聊……聊什么啊?”
“随便聊,你家爷和夫人什么的……快点,再不说话就要吐了!”
“哎……哎!”陆管家被催得一慌,在脑子里胡乱一搜便赶忙道,“那个……对,爷……爷很疼夫人,掏心掏肺地对夫人好,夫人染病之后爷还是跟她同寝同食,如今夫人和爷一起去了,也是命里的缘分吧。”
景翊点点头,把目光丢在窗外最近的那棵树上,缓缓吐纳着,没话找话似地道:“我昨儿个听人说在集上看见成府丫鬟跟人抢着买甲鱼,就是要买来给夫人进补的吧?”
陆管家轻叹道:“是啊。”
景翊也叹道:“是个鬼啊。”
陆管家听得一愣,忍不住转目看了一眼依旧满脸漫不经心的景翊,“大人……何出此言啊?”
景翊的目光依然挂在那棵树上,“你知道你家夫人是什么病吗?”
“这……”
不等陆管家犹豫完,景翊已如品评风景一般云淡风轻地道:“这屋里的味儿是人身上皮肉溃烂出脓的味儿,几年前宫里有个女人出恶疮,她死了半年之后那院子里还飘着这个味儿呢……你家夫人好像是染梅毒病出疮了吧?”
陆管家一惊之后还是沉声叹道:“不瞒大人,正是。”
“是就不对了……”景翊眯眼盯着树上一片欲落不落的叶子,“甲鱼是发物,你家夫人的毒疮都发到这个地步了,能吃甲鱼吗?”
“这个……这个小民就不懂了。因为听说京里有规矩,但凡染了梅毒病的都要被抓起来烧死,爷不敢给夫人请大夫,连夫人用的药方都是他自己从医术上翻来的,生怕被人发现,一副药还要跑几家医馆才抓齐,我们也都是摸索着伺候……”陆管家说着,又是沉沉一叹,“夫人受这病折磨已久,如今能得解脱,也是幸事了。”
“幸个屁。”
这话不是景翊说的,声音从他俩后面传来,冷硬中带着一点火气,惊的陆管家一个哆嗦,蓦地回头,正对上一张冰霜满布的脸,“冷捕头……”
“她不是病死的,她是吞金死的。”
景翊嘴唇微抿,还是没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
“这、这……”陆管家一愕,倏然朝着床的方向哭号起来,“夫人啊!您这是何苦啊……您何不带老奴一起走啊!”
“行了!”
被冷月厉声一喝,陆管家身子一抖,哭声也硬生生刹住了。
“你不用着急,”冷月手腕一转,“哗”的一声拔剑出鞘,“你家夫人不带你走,我可以带你走。”
陆管家愕然看着冷月手中的剑,剑锋与他的鼻尖起码还有一臂的距离,陆管家已经能感觉到剑身传来的寒意了。
想起京城里关于这个女人的传言,陆管家心里有点儿发虚。
“冷捕头……您、您这是……”
冷月没再往前,就这么不近不远地握剑指着陆管家的鼻尖儿,沉而快地道:“死者除了遍身生疮溃烂流脓之外,身上还有在十个时辰之内受的拳脚伤,有两根肋骨折断,一颗门齿断了一半,是你硬撬开她的嘴逼她吞金的。”
“不不不……”陆管家慌得连连摆手,“冷捕头,这是从何说起啊!”
“从你在门口撒谎说起吧。”
这句是景翊说的,景翊依然负手望着窗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安然闲在得像是真的在赏景一般。
“大人……”陆管家被冷月手里的剑指着鼻尖,脑袋一动也不敢动,只得努力斜过眼去用余光望着景翊道,“小民何曾撒谎啊!”
景翊和气地提醒道:“就是你刚才进来之前说的那几句,什么夫人出去看花什么的,没一句是实话。”
“夫人、夫人就是出去看花——”
问话的事儿本该是景翊来做的,冷月也想忍到这人把话说完,到底还是没忍住,凤眼一瞪,厉声截道:“看你大爷的花!她要是出去看花,体力不支栽倒趴在地上,那她身子前侧和手掌心里多多少少都该有擦伤,现在她手心里一干二净,身上的擦伤全在后背和胳膊肘子上,分明就是仰躺在地上使劲儿挣扎过的。”
“冷捕头,”被冷月连声呵斥几句,陆管家反倒是稳住了神,眉心微舒,立直了腰背,“我家爷无故遭此毒手,恶徒逍遥法外,您身为公门之人,不去为无辜枉死者伸冤,却在此含血喷人,就不怕这恶徒有朝一日也找到您家门口上吗?”
景翊眉头一蹙,还没来得及回身,冷月的脸色已微微一变,陆管家刚看到对面这人的颧骨动了动,便觉得眼前银光一闪,只听耳畔“沙”一声响,右臂一凉。
景翊转回身来的时候,陆管家右边袖子已被齐肩斩了下来,手臂倒是毫发无伤。
陆管家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直觉得全身每一寸肌骨都寒得发僵,一时间一动也不敢动。
“含血喷你?我还舍不得血呢。”冷月剑尖微沉,指向陆管家已无衣袖遮挡的右手手腕,“打在客厅里你朝我拱手的时候我就看见你手腕子上的牙印了,刚才你伸手推门,我又多看了两眼,有一个门齿的印子是比其他印子都浅的,你敢跟你家夫人的牙印比对比对吗?”
不等陆管家开口,冷月又冷声道:“还有门口的脚印,你以为走廊里没光就能睁着眼说瞎话了?还丫鬟……你家哪个丫鬟的脚跟你的一般大,叫来让我见识见识。”
“冷捕头——”
陆管家刚开口,又见银光闪动。
这回凉的是整个上身。
银光消失之后,陆管家的身上就只剩一条亵裤了。
冷月凤眼微眯,细细扫过陆管家带着零星几道瘀痕的上身,“都是拳脚伤啊。你可别说是你家爷还魂跑来揍你的,我胆儿小。”
陆管家一时张口结舌,倒是景翊一叹出声,“成公子要真能还魂,肯定不会光揍他一顿就完事儿的……成公子那头儿费尽苦心给夫人保命,他这头儿就瞅准了成公子不在家的时候悄悄给夫人喝甲鱼汤,也不知是夫人发现了他要害她还是怎么的,冒着雨就跑出去了,他没按住脾气暴揍了她一通,怕她给成公子告状,索性逼她吞金,这样的事儿成公子若泉下有知,化成鬼缠死他都是轻的。”
景翊叹完,冷月眉眼间的怒色又浓重了几分,陆管家却莫名地静定了下来,远远地盯着床上那个已被冷月拿被子盖好的人,两手缓缓攥起,胸膛起伏了一阵,才从牙缝中挤道:“我是为了爷,为了成家……这贱妇算个什么东西,她死有余辜!”
说罢,一声高喝,张手朝冷月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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