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云锦，你在哪？
“两位这便要走了吗？”
这段时间，吴正中已与周怀等人熟悉下来。
“事情繁多，便不再叨扰了。”
周怀推辞，在这已经一个多月了，实在是想家了。
韩破山朗声大笑：“此番我回去，要如实禀报为周兄弟请赏。”
“确该如此，城中军民乃是庭州上下，对周兄弟皆是感激不尽。”
吴正中朝周怀拱手。
周怀赶紧搀住：“诶诶诶，别搞这一出，护国安民，乃是我们的职责。”
“周兄弟说得对......”
几番互相吹捧，众人告别。
周怀和白宗带着人马返回凤栖关。
而韩破山朝着东方而去，他的目的地是龟兹。
归途的风带着沙砾，刮在人脸上生疼。
复杂的情绪充斥在行进的队伍中。
他们活着回来了。
可有许多人回不来了。
他们中有许多人受了同伴的临终嘱托，拿着信物或者遗书。
周怀勒着马，身后的队伍拖沓着脚步，白宗跟在侧旁，甲胄上的划痕还没来得及修补。
北援这一趟，人人都满身疲惫，只盼着早点回到关内，好好休息一番。
“再有半日路程，该能望见凤栖关了。”白宗哑着嗓子道，抬手抹了把脸上的灰。
周怀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前路。
茫茫大漠中，风里除了沙腥味，似乎还藏着点别的，说不上来的滞涩。
忽然，前队传来抽刀声和低喝声：“有斥候！”
周怀猛地抬头，眯眼望去。
远处沙丘后窜出十几个黑影，胯下战马速度极快，看那装束是褐衣皮帽，腰间弯刀闪着冷光。
竟是吐蕃游骑？
“不对劲。”
周怀皱眉，手指扣紧了腰间长刀，“凤栖关附近怎会有吐蕃游骑？这可横跨了阳越地界。”
白宗也沉了脸：“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两人对视一年，都感觉不妙。
凤栖关在阳越之北，吐蕃在阳越之南，之前吐蕃人就只在南边晃荡，现在怎么可能到了北边。
那队游骑似乎也发现了他们，并未上前，只在远处盘旋片刻，竟拨转马头往凤栖关方向跑了。
“追！”周怀低喝一声，催马领先。
他心里莫名发慌，凤栖关有铁勒部几千人驻守，如果只是吐蕃人绕路北上，丝毫不用担心
可是他们绕路北上图什么呢？
周怀想不清楚。
最坏的可能......周怀深吸一口气，不敢再想，眯着眼飞快赶路
队伍加快了速度，风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又行出二十里，周怀猛地勒住马。
前方地平线上，凤栖关的轮廓歪斜着。
往日该飘着大武旌旗和龙武营周字旗的地方空荡荡的，关墙塌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豁口，像被生生撕下一块血肉的伤口。
那些游骑消失了踪迹。
越靠近凤栖关，越让周怀坚定了心中最坏的那个想法。
路边的草早被踩烂，混着暗红的血渍凝成硬块。
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穿着铁勒部的灰甲，有的是吐蕃兵的褐衣，兵刃断成几截，插在沙子里，箭簇密密麻麻扎在断墙上，像是疯长的野草。
“这……”猴子失声，声音都在发颤。
周怀的手死死攥着缰绳，指节泛白。
他催马再往前，离关隘越近，景象越骇人。
关门外的空地上，尸堆几乎垒成了小山，有的被马蹄踏得不成形，有的还保持着挥刀的姿势，眼睛圆睁着望向天空。
城墙缺口处，能看见城里的房屋塌了一半，梁木烧得焦黑，断砖碎瓦铺满地。
死寂的关隘。
周怀眼里的震惊慢慢沉下去，变成翻涌的痛苦和愤怒。
凤栖关，他拼死守下来的凤栖关，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些人呢？铁勒部呢？百姓呢？
都去哪了？？！
“大人，没有吐蕃人！”
斥候传信，队伍才敢入城。
静。
死一般的静。
城内没有伤兵的呻吟，没有百姓的哭喊，连乌鸦落在尸堆上的聒噪，都显得格外刺耳。
“搜！”周怀声音嘶哑，像是卡了尖锐的石头，张了半天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缓了好一会才说道，“给我仔细搜！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
周怀翻身下马，脚刚落地，就被地上的血泥滑了一下。
他踉跄几步，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灰甲——许多都是熟悉的面孔，曾经和他守卫凤栖关的铁勒部众，洛娜的族人。
“云锦……洛娜……”他喃喃着，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一夹马腹，发了疯似的冲向家，那个承载了他和徐云锦点点滴滴的小院子。
风从关隘里灌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扑在他脸上。
他忽然想起临走前，徐云锦跟他说要生个孩子。
孩子......我们还没生孩子呢，得生十几个呢。
泪水在疾风中吹散，迷乱了周怀的眼。
街道上到处都是废墟，到处都是尸体。
他凭着记忆找到家，发现这里已经被烧毁，倒塌。
两人经常在树下吃饭，那棵树却已经被烧毁。
周怀下马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他走到废墟中，不停地扒，不停地找，害怕看见那一幕。
用手不方便，就用断江撬开。
遇到一块沉重的梁木，断江被蹦飞出去，插到树干上。
周怀双手抄底，声嘶力竭的发力，指尖泛白，双臂绷紧，眼中遍布血丝。
“大人！”
十几道身影赶了过来。
于关和王虎翻身下马，疾步跑来，想要拉住周怀。
可周怀的力气大的像头牛，两人扯都扯不动。
“滚，滚！”
周怀扭头嘶吼。
欧阳果坐在马上，面无表情。
瞥了眼马鹏和嘎啦奔，两人也下马去拉周怀。
四人同力，将周怀拉开，绑到了马上。
“吐蕃已经攻克阳越，不能在这待了，往东走吧。”
欧阳果看着面如死灰的周怀。
“你是统帅，你的命不是自己的。”
说罢，众人朝着关门赶去。
“关里……关里的人呢？”关门处，猴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众人的胸口像是被巨石砸中，闷得喘不过气。
这不是战场，这是地狱。
他们生活在这里，许多人都在这安了家，许多士卒各自散开，朝着家中奔去，回来时脸上没了血色，有人捂着嘴干呕，有人红了眼眶。
“清点人数，都管好手下，立刻离开，不得有误。”
欧阳果不再像平常那样吊儿郎当，其实他早就察觉了不对。
当初在匕呲城就发觉了不对。
欧阳果早就有这样的担忧。
回纥南下，都护府必然空虚。
吐蕃人不会放弃这个好机会。
果不其然。斥候派出去，什么消息都没有。
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
但他不敢和周怀说。
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恐怕当时一大半的人就得崩溃，嚷嚷着要回来，如果遭遇吐蕃人，他们连一战的能力都没有。
抱歉......欧阳果看着周怀被绑住，双眼无神，如同一个死人。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周怀这样。
哪怕面对生与死的绝境，也从未这般过。
欧阳果心中充满了愧疚。
“欧阳先生，人数点清了。”
一个士卒满脸泪水的跑过来。
欧阳果向着街道上望去，这条路，他见了许多次。
印象最深刻的是四次。
第一次来到这座城池，虽民生凋敝，却生活气息浓重，当时周怀在教训跋扈的洛娜。
第二次是击退回纥大军时，百姓和士卒们在街道上欢呼雀跃，喜于言表。
第三次则是他们这次出发前，将士们满腔热血，他们的家人和关内的百姓围聚在一起，给他们送别，高喊凯旋。
第四次......
欧阳果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时，其中的迷茫消失不见，换成了坚定。
“出发！”
“目标.....龟兹！”
烈风打在周怀脸上，他却浑然不觉。
被绑在马背上的身躯僵直，双眼空洞地望着凤栖关的方向，那里曾是他拼死守护的地方，如今只剩一片焦土。
队伍沉默地向东行进，马蹄踏过沙砾的声音格外沉闷。
于关和王虎走在周怀身侧，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终究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行至半途，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情况！”白宗勒住马，手按刀柄，眼中闪过警惕。
众人瞬间戒备，只见几个身着大武军服的身影从沙丘后奔出，衣衫褴褛，盔甲上满是血污，像是刚从尸堆里爬出来。
“是……是自己人？”
为首的那人看到周怀的队伍，先是一愣，随即疯了似的哭喊起来：“周大人！白大人你们都在啊！”
周怀的眼皮动了动，依旧没有说话。
那人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冲到白宗和周怀的马前，泣不成声：“二位大人，阳越……阳越没了！许大人他……被人害死了啊！”
“许志茂……”周怀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说清楚，是谁害的许大人，阳越是怎么没的？”
“吐蕃调动十万大军北上，都护府下了军令，让我们撤退，许大人宁死不退，带着我们要跟阳越共存亡，只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刘长海大人和张日鸿大人，他们带着人冲进城主府，控制了许志茂，之后带着我们东逃，在路上他们杀了许大人，后来我们遭遇吐蕃追兵，队伍散了……我们拼死才逃出来，不知道他们现在……”
那人说着，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淌下来，“大人，到处都是吐蕃人，我们该往哪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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