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破局（上）

她没有丝毫犹豫，指尖攥着狼毫笔的力道几乎要将笔杆捏碎。

砚台里的红墨水泛着浓稠的光泽，恍若凝固的血浆，被笔尖猛地剜起一大团。

手腕悬空时稳如磐石，落笔的刹那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在那份铺展于紫檀木案上的烫金特制考卷指定位置，一行楷书如惊雷落地刻下签名：

顾氏林晚意立据，成败由天，生死无悔。

最后一笔收锋时，红墨水在纸上晕开细小的涟漪。

那刺目的红不似胭脂般柔媚，倒如淬火的烙铁，带着灼人的温度烙印在米白色的宣纸上，与周围鎏金的卷边形成惨烈的对照，看得人眼底发紧。

考卷被两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托起，被郑重其事地合入雕花梨木函中，函盖内侧镶嵌的珍珠在烛火下闪了闪，随即被厚重的木盖掩去光华。

“咔哒”一声轻响，锁舌扣入锁鼻的瞬间，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那一瞬间，窗外的虫鸣突然噤声，烛火的跳动也骤然放缓。

博弈，已然开始。

“慎思阁”——名字叫得好听，实际就是协会内部的审查考场。

这个百平米见方的空间空荡得令人心悸，只在中央孤零零矗立着一个由低温材料打造的全封闭修复工作台。

穹顶上镶嵌的数百枚高倍微距镜头，冰冷地将台面上的一切放大千倍，投射在四周的监视屏上，纤毫毕露，无处遁形。

工作台三面环绕着乌木评审台，考官端坐其后，密不透风的目光交织成无形的牢笼。

林晚意独自站在冰冷的修复台前，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金丝楠木的文物保存箱被机械臂缓缓送入工作台中央。

箱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猛地涌出——腐败的有机物、刺鼻的霉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焦糊气息混合在一起。

被内部编号为“残甲”的《水路札记》真容彻底暴露在令人窒息的强光下，其惨状堪称骇人：

烈焰痕迹：左边近四分之一彻底炭化蜷缩，边缘参差如枯骨之爪。焦炭层厚达寸许，其下是水浸后固化的纸灰泥浆。幸存字迹处的松烟墨，被高温熔化污染，凝结成难以辨认的铅灰色硬块。

水浸霉变：未被烧毁的纸页反复被海水浸泡又风干，纤维膨胀粘连，板结如劣质毛毡。大量霉菌滋生蔓延，形成一片片墨绿色的菌毯。严重的潮痕使残留墨迹晕染开，像淡墨画出的幽魂，诡异难辨。

虫蛀空洞：书芯遭蠹虫世代啃噬，内部被蛀成蜂窝状的朽絮，触之即碎。细密的虫孔周围附着着灰白色的虫尸碎屑粉末。

人为撕裂：明显有几处是被粗暴撕扯开的，裂口像被刀割过一样尖锐，露出内部糟朽的纤维。

墨迹褪化：即使是侥幸保存下来的墨迹，在海水盐分的长期侵蚀下，也早已褪化成极其淡薄、奄奄一息的烟灰色，仿佛随时会消散。

“修复师请开始准备物料。”

扩音器里传来辅助人员程式化的声音。

一个穿灰色工装的后勤人员推着小车上前，车上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种材料容器（匣、罐、盆、瓶）。

林晚意眼神一凛——推车的人是赵铎，慕知意的亲传弟子。

她拿起手中的《标准修复物料手册》，声音清晰沉稳地报出清单：“纯化龙脑薄荷精油3克，澄清无色的陈年明矾溶液一份，顶级暹罗金线桃花纸3张，3年以上陈化的鲟鱼鳔胶30克……”

话音未落，赵铎就以极快的速度从车上拿起一个青釉小瓷罐和一盒包装精美的纸，递到林晚意面前的隔断台上：“龙脑精油，顶级暹罗桃花纸，请检验确认。”

林晚意指尖拿起那个印着“南诏清露”商标的小罐。

罐内液体看起来透明无色，气味却过分刺鼻。

她取出一滴点在无菌检测玉碟中，再用标准化学试剂盒里的洁净银针探入。针尖接触液体的瞬间，立刻蒙上了一层明显的灰黑色污迹！

“这液体含硫化物杂质！根据《协会甲级文物修复物料管理规范》第七条，”林晚意的声音冰冷如铁，将玉碟转推向高清监控摄像头，“任何用于甲级考材的物料，都需由物料管理员当众进行基础安全检测。周主席，请裁定。”

周秉乾通过主控屏看得清清楚楚，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大屏幕上，银针上的灰黑色污迹刺眼无比。

后台监控室里负责这次物料准备的专员，监控画面显示他瞬间面无人色，大汗淋漓。

“立即暂停其职务，带走接受调查！待查期间权限冻结！”

周秉乾对着麦克风暴怒下令。

两名安保人员面无表情地将人从监控镜头外架走。

现场的赵铎，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林晚意接着打开那盒“顶级”桃花纸。

纸面呈现娇嫩的粉白色，隐隐透着淡金色纹路，但摸上去厚实得有些反常，手感滞涩。

她用尖头精密镊子夹起纸张一角，对着高强度无影灯光源轻轻一抖。细微的粉末簌簌飘落！

“米浆虫尸粉掺假造的金线！”

林晚意捻起一点掉落的淡黄色粉尘，对着摄像头展示，“真正的‘撒金桃花纸’，金线是天然金箔微粒与纸浆均匀融合抄造而成的！这假货是后期撒粉仿冒的劣质品，严重影响纸张强度和稳定性！”

整个评审室瞬间哗然！这不仅仅是要毁了林晚意的前途，更是要毁了这件国宝最后的生机！

“我命令！对整个物料储备中心进行安全彻查！相关负责理事立刻停职配合调查！再出现任何物料问题，所有责任人承担连带责任！追责到底！”

周秉乾的怒吼震得扩音器嗡嗡作响，他暴怒之下一掌狠狠拍在坚硬的主控台面上。

赵铎惊恐地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望向李茂。

而坐在评审席末位的李茂（文物局鉴定科科长），此刻只是低垂着眼，仿佛超然物外，但他紧握在膝盖上的拳头，指节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林晚意重新报料。

此番无人再敢动手脚。

所需之物皆以玉碟盛放，当着监控反复验看。

当最后一味药材安放妥当，她合上《器用志》，指尖划过“残甲”焦黑的边缘，仿佛在抚摸顾家百年沉浮的血痕。

七日光阴，已耗去半日，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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