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邀函
立雪堂的新春雅集炉火余烬尚温，紫铜博山炉里沉水香的青烟如丝如缕，缠绕着悬而未散的节庆氛围。
然而，窗外，江城的初春却凛冽得反常。
料峭的寒风裹挟着碎雪，无声地拍打着格心菱花窗，发出细微又执拗的簌簌声，仿佛蛰伏的恶兽在舔舐爪牙。
檐下的冰凌，在昏白的天光映衬下，如一支支悬垂的森冷匕首，尖端凝着一点刺骨的寒芒。
林晚意端坐于堂中主位太师椅上，一身素青杭绸夹袄，外罩着牙白暗云纹比甲，乌发松松挽着，只斜插了一支通体无暇的白玉簪。
她手里捏着一册苏月见昨夜才赶工誊录完毕的《晚香堂历代古籍拾遗补阙目录》，纸是新楮，墨是玄香，可那密匝匝的小楷落在她眼底，却似蒙着一层雾。
指腹缓缓划过纸页。
楚家……
这个看似沉寂下去的名字，在她心头却如一颗投入寒潭的烙铁，滋啦啦地腾起不祥的白烟。
楚正宏那条老狐狸，岂会真正蛰伏？
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皮下，是噬骨吸髓的贪婪。
还有楚薇薇，那朵精心培育的毒花，此刻怕是正在暗室里，对着她那张无辜又可憎的脸蛋，练习着下一场“巧合”的悲鸣。
而顾家二房，顾宏远那只笑面豺狼和他那斤斤算计的夫人孙慧芸，他们的影子，如同窗外墙根的苔藓，在阴湿处疯长，从未远离。
风暴只是在积攒撕裂天幕的力量，那短暂的平静，是比喧嚣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丝冰冷的锐气，悄然爬上了她的眼底。
那锋锐，并非怒火的燃烧，而是长夜行走磨砺出的本能寒光，如同她此刻袖中暗袋里那枚薄如柳叶、却足以断金的指刀。
“……师父？”
一个清越又带着几分小心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林晚意的沉思。
她抬眼，是苏月见。
徒弟立在堂下，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精致的嵌螺钿黑漆木匣，匣盖微敞，露出里面一截细腻如婴儿肌肤的白绫。
“方才门房递进来，说是江城博物馆方馆长那边差专人送来的，是……是邀函。”
邀函？
林晚意眸中微凝，放下书册，伸出了手。
那截白绫展开，果然不是普通纸笺。
其上墨迹酣畅淋漓，如刀劈斧凿，筋骨开张：
“晚香先生尊鉴：
久慕德馨，恨未识荆。
今敝馆奉藏国宝，唐代三彩骆驼载乐俑一件，叹岁月侵蚀，华彩凋零，更兼乐者容颜湮没，神韵尽失。虽有海内诸公妙手试之，皆叹复原文饰之精绝，尤在乐师面容点翠之技，已成绝响，深恨不能回天。
闻先生承晚香绝学，创立雪新功，乃当世斫轮圣手。百炼精钢化为绕指柔，点石成金皆在妙手中。故斗胆拜请，移驾敝馆，为宝器续命，为往圣继绝学。江城文脉存续，华夏艺魄传承，尽托先生之肩。
专此奉达，翘首以待。
晚生方敬儒，顿首再拜”
一字一句，沉甸甸地压在白绫之上。
合乎礼数。
虔诚恳切。
“点翠……”林晚意低声重复。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两个字。
点翠！
这失传已久、以翠鸟羽毛入画点饰的绝代风华。
传说中，点翠之艺，需在生漆半干未干之际，以最精巧的竹刀，将取色最正最亮的翠鸟颈羽，毫厘不差地贴饰于人物眉眼、花钿、衣饰之上。
一旦火候、时机、手法任何一环有丝毫偏差，便前功尽弃，漆干色萎，神采尽失。
更要命的是，那骆驼俑上所载乐师，面容模糊，连是男是女都难以分辨，更遑论参照原容复原那细微如微尘的眼神笑意？
这几乎是一场对着无相真容的推演与创造。
难怪“海内诸公叹不能回天”！
这方敬儒，开口便将一个看似荣耀实则布满荆棘的难题，直接摆在了她面前。
“师父，这……太难了。”
苏月见也看懂了信中意思，秀眉紧蹙，“点翠已绝迹百年，从未听说有人能复刻其神韵，更何况是在那样微小的俑面上凭空构型……博物馆那边，可是有记录以来最棘手的一件器物修复，这分明是有人想……”
是想试探？
打压？
还是真有此棘手难题？
林晚意眸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旋即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有人想看她跌下神坛，想看看立雪堂这新树起的牌子，究竟是精钢还是朽木。
“月见，”林晚意放下白绫函，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替我回话方馆长：承蒙不弃，晚香门人林晚意，愿竭驽钝，一试绝艺。”
“师父！”苏月见一惊。
林晚意已站起身，素色的身影在堂中投下一道笔直的影子，如同出鞘的古刃。“备车。即刻去江城博物馆。”
……
江城博物馆矗立在城市腹地，气势恢宏。
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寒风中闪着冷光，将灰蒙蒙的天空切割成块。
但那象征现代文明的坚硬外壳，在踏足其中后，便被一股沉厚的、由千年光阴和无数珍宝共同积淀的历史气息所吞没。
空气微凉，带着淡淡的樟脑与古旧纸张的味道，无声诉说着被岁月覆盖的秘密。
修复室设在高区最里端，厚重的大门推开瞬间，一股混合着尘土、无机材料与消毒水的奇异味道扑面而来。
这里隔绝了展厅人流的喧嚣，唯有顶灯惨白的光线，投射在占据房间中心位置的一张巨型防震工作台上。
台上，便是那“唐·三彩釉陶骆驼载乐俑”。
初见之下，饶是林晚意早有心理准备，心弦也被猛地拨动了一下。
它曾经必定是辉耀一时的艺术瑰宝。
那骆驼造型雄健饱满，肌肉线条遒劲流畅，驼峰高耸，四蹄踏地充满力量感。覆盖其身的釉彩虽然大面积剥蚀，露出底下的灰白胎骨，但残存的黄、绿、褐三彩碎片依然顽强地诉说着昔日的繁华。
如今的模样，只能用悲怆来形容。
整个乐俑的上半部分，几乎成了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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