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陷阱


城东,观漠客栈。

薛青凭着令牌,被管事恭敬地迎入一间朝南的静室。

自始至终,她头上的帷帽都未曾取下。

在她踏入房间后不久,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隔壁的房间。

夙夜走到窗边,背对着房门坐下。

他没有点灯,任由自己沉浸在房间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孤狼。

一墙之隔,他能清晰地听见隔壁传来的细微动静。

衣料摩擦的簌簌声,紧接着,是帷帽被取下,轻轻放在桌上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放出一缕神识,试图探查,却如泥牛入海,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温柔而又坚决地挡了回来。

夙夜收回神识,并不意外。

他静静地站在黑暗里,如同蛰伏的猎手,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五感之上。

属于“狰”的敏锐嗅觉,在此刻被发挥到了极致。

空气中,一丝极淡的气息从墙壁的缝隙中渗透过来。

那并非丹药香,也非女子身上的脂粉气,而是一种情绪的味道。

或者说,是毫无情绪的味道。

淡得像一口无波的古井,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年的顽石。

没有喜悦,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疲惫和戒备都微乎其微。

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

夙夜的呼吸微微一滞。

这股熟悉感,又来了。

他想起了十年前在太玄宗的日子。

那时他也曾住在她的隔壁,日日夜夜,都能闻到这种近乎虚无的气息。

那个女人,私下的情绪永远都是这样,一片死寂的平静。

无论是在人前被称赞,还是在人后被排挤,她的味道都未曾有过半分波澜。

只有偶尔做戏时,才会流露出些许不同。

那时候的他日日提防,只觉得这个女人无趣至极,且心机深沉。

直到她纵身跃下断崖,他疯了一样地回忆与她有关的每一个细节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雪倾在太玄宗的那些日子,似乎,从未开心过。

一次都没有。

“嗒。”

一声轻响,打破了房间的寂静,也打破了夙夜悲伤的回忆。

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夙夜的眼睫微动。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嗒。”

“嗒。”

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稳的节奏,仿佛下棋之人心中早已有了完整的棋局。

她竟然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一个人,一盘棋,在寂静的房间里,无声地厮杀。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棋子落下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在昏暗的房间里回响。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隔壁的人仿佛一尊石像,不知疲倦。

夙夜靠着墙,听着那单调而重复的落子声,一时间竟觉得有些荒谬的无趣。

一个人下棋,而且能下这么久,这份心性,实在不像个杀伐果断的修士,倒像个……

夙夜的脑海中,骤然闪过一张总是挂着温和假笑的脸。

谢无咎。

他记得,谢无咎曾经说过,雪倾擅弈。

谢无咎说,雪倾的棋艺很好,擅长以守为攻,往往能在最不经意的角落,布下致命的陷阱。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牵扯出了更深,更痛苦的回忆。

他想起雪倾坠崖之后,他们疯了一样寻遍了断崖下的每一寸土地,却连半片衣角都未曾找到。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于是他们让谢无咎算,让他推演雪倾的下落。

他至今都记得,谢无咎在万象棋盘前枯坐了三天三夜,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

他咳着血,一遍又一遍地拨动着他的万象棋。

可每一次,棋盘上的卦象都是一片混沌。

最后,谢无咎看着他们,眼底是比深渊还要绝望的空洞。

“我算不出来。”

“她的命格,是一片空白。”

“她是……无命之人。”

无命之人。

这四个字,成了他们十年绝望的开始。

墙那边,清脆的落子声依旧在继续。

“嗒。”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敲在他这十年无望的寻找上。

这个薛青,究竟是谁?

她和雪倾,到底是什么关系?

巧合吗。

雪的言论,救人的身法,相似的眼眸,平静的情绪,如今又多了一个擅长对弈的习惯。

世上,当真有这么多巧合?

这些思绪,瞬间点燃了夙夜体内沉寂的凶兽。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

潜藏于血脉深处的“狰”,毫无预兆地暴动起来。

那股力量不再与他和谐相处,而是一头挣脱了枷锁的恶鬼,疯狂地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啃噬着他的骨骼经络。

剧痛如山崩海啸,瞬间将他吞没。

夙夜眼前一黑,高大的身形再也无法站立,沿着冰冷的墙壁颓然滑落,最终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蜷缩起身子,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手臂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背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死死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惊动一墙之隔的那个人。

十年来,皆是如此。

自从雪倾纵身跃下断崖,他体内原本与他神魂相融的狰,便彻底失控了。

它变得愈发狂躁、失控、充满了毁灭的欲望,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提醒他那份无法弥补的过错。

他从未反抗过。

这是他应得的惩罚,是他自愿领受的赎罪。

每一次的痛苦,都像是在替她承受万分之一的绝望。

“嗒。”

墙那边,清脆的落子声依旧在继续。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敲在他这十年无望的赎罪上。

那平稳的韵律,与他体内狂暴的撕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反而让他的痛苦愈发清晰。

“嗒。”

“嗒。”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棋子落下的声音不疾不徐。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夙夜感觉自己的神魂都快要被撕碎时,隔壁落子的声音终于停了。

房间重归死寂。

夙夜的身形未动,眼睫却在黑暗中轻轻一颤。

他所有的感官都绷紧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片刻后,他听到了木凳被轻微挪动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走向房门。

“吱呀——”

房门开启又合拢。

夙夜没有犹豫,站起身,身影如鬼魅般飘至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只见那道戴着帷帽的素白身影,已经走出了客栈的大门,汇入了街道上尚有零星行人的夜色里。

她要去哪?

夙夜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化作一缕无法捕捉的轻烟,从窗户穿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街角的阴影里,远远缀上了那道身影。

城门口的守卫依旧森严,见到薛青手中的蓬莱令牌,立刻恭敬地放行。

那巨大的城门为她一人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又在她身后沉闷地合拢。

她走出了城。

走进了那片被月光浸染得一片死寂的荒野。

夙夜站在城墙的阴影下,面具后的眼眸死死锁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背影,心中那股不安与怀疑,在此刻攀升到了顶点。

一个备受尊崇的蓬莱长老,在深夜独自一人离开戒备森严的边境巨城,前往危机四伏的城外荒山。

这绝不正常。

她到底是谁?

又到底想做什么?

是去与人会面?

还是……

想到西海附近归墟教信徒频繁出没,夙夜的心沉了下来。

他收敛了全部气息,如同一片真正的夜色,越过高耸的城墙,再度跟了上去。

城墙之外,是与城内截然不同的世界。

喧嚣与灯火被彻底隔绝,耳边只剩下夜风吹过荒原的呜咽声。

冰冷的月光洒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与嶙峋的怪石上,投下大片大片诡谲的阴影,像蛰伏着无数伺机而动的妖兽。

薛青的脚步依旧平稳,仿佛闲庭信步,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

她没有御风,也没有祭出任何法宝,就这样一步一步,踩着松软的沙地,朝着更深、更荒芜的山丘地带走去。

她走得太从容了。

这份从容,让夙夜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没有再靠近,只是远远地吊在千丈之外,将自己藏在一块巨岩的阴影里。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前方的薛青,仿佛毫无所觉。

最终,她在一座光秃秃的荒山脚下停住了脚步。

那山壁之上,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像是荒山张开的巨口,幽深可怖,正无声地吞吐着夜里的寒风。

她就站在洞口,静立了片刻。

月光下,她那素白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

就在夙夜以为她会回头,或是会做出什么别的举动时,薛青却只是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袂,然后,一步踏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身影瞬间被洞穴吞没。

夙夜的心,沉到了谷底。

归墟教。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归墟教的信徒在西海一带活动猖獗,这个薛青处处透着诡异,深夜独自来到这等荒僻之地,与人密会,是唯一的解释。

她难道是与那些邪教会面?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夙夜的心里。

他无法容忍,一个与雪倾有这么多相似之处的人,会是堕神的信徒。

那是一种亵渎。

夙夜不敢再想下去。

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必须进去一探究竟。

他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到极致,身形化作一道真正的虚影,没有带起一丝风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黑黢黢的洞口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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