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催婚

赵尹辰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最后一层缝合线打结、剪断，他摘下沾着碘伏气味的手套，指尖因为长时间保持稳定姿势而有些发麻。监护仪上跳动的心率曲线逐渐平稳，像一条终于找到节奏的河流，他紧绷了四个小时的神经才跟着松了半寸。

“赵医生，生命体征正常，出血量控制在300ml以内。”器械护士小陈递过温盐水，声音里带着刚结束一场硬仗的疲惫，却难掩轻快，“这台肝癌切除能做到这么干净，家属得给你送锦旗了。”

赵尹辰接过水杯，没喝，先低头看了眼手术台上的病人。覆盖在腹部的无菌布已经撤去，缝合整齐的伤口像一条沉睡的蜈蚣，被消毒纱布轻轻覆盖。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镜片后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手术时的专注——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解剖结构、止血钳和缝合针的轨迹。

“醒麻醉吧，注意术后镇痛泵的剂量。”他声音有些哑，转身走向更衣室，“术后护理方案我已经写在医嘱单上了，重点盯胆红素和凝血功能。”

“放心吧赵医生！”年轻的住院医师连忙应声。

更衣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赵尹辰脱下沾着血渍的手术服，露出里面被汗水洇湿的绿色刷手服，领口的地方已经能看到淡淡的盐渍。他拧开淋浴喷头，冷水冲在皮肤上的瞬间，激起一阵战栗，却恰好驱散了连续作战后的昏沉。水流顺着他的锁骨往下淌，冲掉了消毒水的味道，也冲掉了手术时的紧绷感——直到这时，他才真切地感觉到饿，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累。

手机放在更衣室的储物柜里，屏幕亮了一下，是科室群里发的下午会议通知。他擦着头发出来，随手拿起手机，刚想回复“收到”，铃声突然尖锐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爸”，赵又扬。

他挑了下眉，按下接听键，声音还带着水汽的潮湿：“喂，爸。”

“辰辰，在干嘛呢？”赵又扬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刻意的漫不经心，背景里隐约能听到麻将牌碰撞的脆响——不用想也知道，老爷子又在隔壁小区的棋牌室“战斗”。

赵尹辰对着镜子整理白大褂的领口，镜子里的人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胡茬冒出了一点，显得有些潦草，但眼神还算清亮。“刚下手术，在更衣室呢。”他顿了顿，补充道，“一台肝癌切除，做了四个小时。”

“哦，这么忙啊。”赵又扬的语气拖长了些，像是在斟酌措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你。”

赵尹辰已经走到了走廊，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他踩着光斑往前走，脚步放得很慢，难得有片刻的空闲。“问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赵又扬的声音像颗小石子，突然砸入清静的水面：“你跟辛怡，准备啥时候结婚啊？”

“噗——”

赵尹辰刚端起护士站递来的温水，一口还没咽下去，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就喷了出来。水花溅在白大褂的前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旁边路过的护士长吓了一跳，关切地问：“赵医生，怎么了？”

他摆摆手，对着电话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爸？你说什么？结婚？”

“不然呢？”赵又扬的声音理直气壮起来，“你跟小辛处了多少年了？高中毕业到现在，快六年了吧？人家姑娘跟你耗得起，你当爹的能不急？”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赵尹辰走到楼梯间，避开往来的同事，“我跟辛怡打算先买车，你也知道，她现在在私咖啡厅工作，每天通勤要一个小时，没车太不方便。然后等我这边评上主治，她那边稳定了，手里存点钱，再考虑结婚的事。”他顿了顿，有点无奈，“我们俩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急？”赵又扬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我急有什么用？关键是人家辛怡她妈也急啊！”

赵尹辰愣住了。“阿姨……跟你说了？”

“上礼拜你阿姨来送她自己腌的咸菜，坐这儿跟我唠了半天。”赵又扬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说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了，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孩子都上幼儿园了。还说……不是催你们，就是觉得，该定下来了。”他话锋一转，又带上了点命令的口吻，“我跟你说，辰辰，这事不能再拖了。你撒楞的嗷，赶紧跟辛怡合计合计，年底前把日子定了，听见没？”

“撒楞的”是赵又扬的口头禅，带着点东北的口音，意思是“麻利点”。赵尹辰听得头大，揉了揉太阳穴：“爸，结婚不是买菜，说定就定。我们得有计划……”

“计划计划，你们都计划多少年了？”赵又扬打断他，“我不管，这事你必须上点心。回头我跟辛怡妈妈说，让她给你俩看看日子。”

“别别别！”赵尹辰赶紧阻止，“爸，你先别说，她知道了又得天天给我打电话。我跟辛怡商量一下，行不？”

赵又扬哼了一声，算是默认：“行，给你一个礼拜时间。商量不好，我亲自去找辛怡说。”

“知道了知道了。”赵尹辰挂了电话，站在楼梯间里，对着窗外发了会儿呆。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白大褂前襟的水渍慢慢干了，留下浅淡的印子，像个没擦干净的**。

结婚。

这个词突然被摆到台面上，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总觉得“还没到时候”。他现在是住院总医师，每天泡在医院，手术、门诊、值班连轴转，有时候一个月都回不了几次家。辛怡在私立医院的儿科ICU，忙起来也是连轴转，两个人碰个面都得提前预约。虽然现在房子有了，可是没有车，没有存款，怎么结婚？

他掏出手机，翻到李辛怡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顿了顿，按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响了很久，最后跳转到语音信箱。

赵尹辰皱了皱眉。这个时间，辛怡应该在上班，难道是在忙？

他没再打，转身往办公室走。下午还有个病例讨论会，他得回去准备资料。只是脚步匆匆间，心里总像被什么东西悬着，不太踏实。

李辛怡是在咖啡机的轰鸣声中看到未接来电的。

下午三点，正是客流高峰，点单台前排着长队，外卖打印机“滋滋”地吐着订单，空气中飘着浓缩咖啡的焦香和牛奶的甜腻，混合成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忙碌气息。

“辛怡姐，三杯冰美式，两杯少冰！”吧台后新来的实习生张欣然举着订单喊，额头上全是汗。

“来了！”李辛怡应声，手里的拉花缸正转得飞快，奶泡在  espresso  上拉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围裙，头发挽成利落的丸子头，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脸颊上。

咖啡厅的忙碌，是一种高压。

“辛怡！这边三杯拿铁好了没？顾客催了！”任晓芹从后厨探出头，脸上沾了点可可粉，像只花脸猫。她负责甜品和前台点单，此刻正被三个催单的顾客围着，声音都带着哭腔。

“马上！”李辛怡把刚做好的冰美式递给传菜员，又迅速拿起新的杯子。她的手腕因为长期打针、输液，有点习惯性的酸痛，此刻连续做了十几杯咖啡，更是酸得抬不起来。她甩了甩手腕，刚想歇口气，手机在吧台下的抽屉里震动起来，屏幕亮了一下。

是赵尹辰。

她心里一动，想接，可抬头看到长队末尾顾客不耐烦的眼神，又把念头压了下去。“晓芹，帮我看下手机，可能是尹辰。”

任晓芹手忙脚乱地扫了一眼：“未接来电，他没留言。”

“知道了。”李辛怡咬了咬下唇，继续埋头做咖啡。她知道赵尹辰的习惯，没事不会在她上班时打电话，一定是有什么事。可眼下这阵仗，她根本腾不出手。

这场忙碌的“战役”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客流终于渐渐散去。任晓芹瘫在椅子上，抱着冰水壶猛灌：“我的妈呀，今天是什么日子？外卖订单比平时多了一倍！”

李辛怡靠在吧台上，揉着发酸的肩膀，长长地舒了口气。空气中的咖啡香淡了些，终于能闻到窗外飘进来的晚风声。她拉开抽屉，拿出手机，看到赵尹辰的未接来电，还有一条两分钟前发来的微信：“忙完了回个电话。”

她指尖划过屏幕，回拨过去。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起。

“喂，宝宝？”她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后的沙哑，还没等对方说话，先解释道，“刚才太忙了，店里人特别多，走不开。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赵尹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忙完了？”

“嗯，刚闲下来。”李辛怡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医院那边……”

“不是医院的事。”赵尹辰打断她，语气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是我爸，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叔叔？”李辛怡笑了笑，“叔叔又催你回家吃饭啊？他上次做的红烧肉，我还想吃呢。”

“不是催吃饭。”赵尹辰的声音低了些，“他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李辛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有点痒，她却忘了抬手去拂。咖啡厅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任晓芹在收拾吧台，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可这些声音仿佛都离她很远。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叔叔怎么突然问这个？”她的声音有点飘，像是没抓住重心。

“他说……你妈也急了。”赵尹辰的声音里带着歉意，“上礼拜你妈去我家送咸菜，跟他聊了几句，提到咱俩年纪不小了，该定下来了。”

李辛怡沉默了。

”赵尹辰在电话那头轻声喊她，“你别多想，我爸就是急性子，他……”

“我没多想。”李辛怡深吸一口气，声音稳了些，“我就是觉得……有点突然。”

是啊，突然。

可现在，“结婚”这两个字，被双方父母猝不及防地推到了眼前，像一面镜子，照出他们一直回避的问题：到底要“稳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可以结婚”？

“我跟我爸说了，我们得商量一下。”赵尹辰的声音放柔了，“你别有压力，如果你觉得还没准备好，我们就再等等。”

李辛怡走到吧台前，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水有点烫，她捧着杯子，感受着掌心的温度。“我不是没准备好。”她轻声说，“我就是……有点懵。”

“尹辰，”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上了点笑意，“你说，我们是不是太胆小了？”

赵尹辰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声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无奈：“可能吧。总觉得，得给你一个像样的家，才敢说结婚。”

“什么叫像样的家啊？”李辛怡反问，“有房有车？还是得存款七位数？”她顿了顿，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路灯一盏盏亮起，温暖又坚定，“我觉得，有你的地方，就是像样的家啊。”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

过了几秒，赵尹辰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哽咽的沙哑：“辛怡……”

“不过，”李辛怡话锋一转，语气轻快起来，“车还是要买的，我不想再挤早班车了。还有，存款也得存点，总不能结婚后连蜜月都没钱去。”

“好。”赵尹辰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车，这个月就去看。存款，我这个月开始省点，少买点学术书。”

“那你爸那边……”

“我去说。”赵尹辰的语气很笃定，“就说我们计划着呢，让他别催。等我们把车定了，抽个时间，两边家长坐一起吃个饭，正式商量一下，行不？”

李辛怡看着吧台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疲惫还在，但眼睛亮了。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甜：“好。”

挂了电话，任晓芹凑过来，挤眉弄眼地问：“聊什么呢？脸都红了。”

李辛怡把手机塞回口袋，拿起抹布擦吧台，嘴角忍不住上扬：“没什么。就是……可能要结婚了。”

“真的？！”任晓芹尖叫起来，一把抱住她，“太好了辛怡！我就说你们俩该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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