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法家制约
从南阳郡返回咸阳,云宏逸递交的巡视公文,写得四平八稳。
通篇只谈各地药材的品相、度量衡的差异,以及如何将之推行至郡县的条陈。
对于那场与廷尉李斯的“偶遇”和那番足以让百家噤声的言论,他只字未提。
张景看过公文,赞他“老成谋国,识得大体”。
云宏逸只是笑了笑。
他知道,有些话,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要安全得多。
帝国初定,百废待兴。
咸阳城,这座巨大的战争机器,在短暂的停歇后,又以一种更为强劲、也更为冷酷的势头,开始运转起来。
这一次,它要锻造的,不再是征服六国的兵刃,而是一张覆盖天下九州、无远弗届的法网。
廷尉府的官吏,如同帝国的血液,流向每一个新设的郡县,推行着严苛的秦律。
少府的计吏,则带着统一的度量衡器,丈量着每一寸新归附的土地。
整个咸阳,都笼罩在这种建立新秩序的、紧张而高效的氛围之中。
云宏逸的药丞之职,也变得愈发重要。
天下药材,皆需汇总于咸阳。
他每日的工作,便是对着各地送来的繁杂簿册,核定品类,调配库存,时常忙得脚不沾地。
但他依旧会在深夜,点上一盏孤灯,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用楚文,将他的“医诀”,小心翼翼地刻录在一片片竹简之上。
那个埋在渭水河畔的秘密,像一根绷紧的弦,时刻提醒着他,在这盛世荣光之下,潜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
平静的日子,在初冬的一个下午,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
那是一个年轻人,身着三百石的官吏服饰,面容白净,眼神却锐利得像鹰。
他手持廷尉府的令符,直接来到了太医署,指名要见药丞云宏逸。
“在下杜由,奉廷尉李大人之命,前来协理太医署药材规制统一之事。”年轻人说话的语气,客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张景闻讯,亲自将杜由迎入正堂。
云宏逸站在一旁,打量着这个自称“协理”的年轻人。他知道,李斯派来的人,绝不会只是“协理”这么简单。
“宿主,小心了。”系统的声音响起,“这位仁兄,看面相就是‘纪委’派来盯梢的。从今天起,你上班摸鱼、说老板坏话,都得注意点影响了。”
果不其然,此后的每一天,杜由都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了云宏逸身边。
云宏逸在药藏内核对库存,他便在一旁,拿着一本小册子,不停地记录。
“云药丞,此味‘当归’,产自陇西,路途遥远,耗费巨大。依下官之见,其功效,与本地所产之‘独活’,颇有相近之处。为节约国帑,是否可以独活代之?”
云宏逸放下手中的药材,耐着性子解释:“杜吏,当归主补血活血,独活主祛风除湿,二者药性天差地别,岂可混为一谈?”
杜由闻言,点了点头,在册子上一本正经地记下:“云药丞言,二者不可替代。”但他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你最好别在这里头做什么手脚。
云宏逸在炮制房指导医工处理药材,杜由便负手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云药丞,你这‘洁净之法’,每日需耗费沸水百石,麻布数十匹,柴炭、人工,更是不计其数。一味药,从入库到制成,平添了三成耗费。下官敢问,这多出来的三成耗费,于我大秦,有何益处?”
“益处,在于药效更纯,能让服药的将士、官吏,乃至陛下,更快康复,此为大益。”云宏逸平静地回答。
杜由又点了点头,在册子上记下:“云药丞言,此举可使陛下龙体康泰。”他将“陛下”二字,咬得极重。
云宏逸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个杜由,句句不离“国家”、“陛下”,分明是在用最大的政治正确,来压迫和审视自己。
他的每一个回答,都可能被曲解,上报给李斯。
更让云宏逸感到压抑的,是杜由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云药丞,你可知,商君曾言:‘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云药丞,你可知,韩非子曾言:‘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
这些来自法家经典的酷烈之语,被他用一种近乎传教般狂热的语气说出,让整个太医署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终于,在一个下午,杜由捧着一捆崭新的竹简,走进了云宏逸的官署。
“云药丞,”他将竹简放到云宏逸的案上,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廷尉大人听闻药丞聪敏好学,特命下官,将这部《商君书》,赠予药丞。大人说,云药丞乃国之良才,更应通晓治国大道,方能更好地为陛下效力。”
云宏逸看着那捆竹简,如见蛇蝎。
这是一份“礼物”,更是一份不容拒绝的“作业”。李斯,这是在逼他表态,逼他站队。
“宿主,没得选了。”系统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要么,捧着这本书,跪着把官当下去。要么,你现在就宣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看看会不会被当场砍了。”
云T宏逸缓缓起身,对着杜由,深深一揖。
“宏逸,谢过廷尉大人厚爱。”他伸手,接过了那捆沉甸甸的竹简。
从那天起,云宏逸的书案上,便多了一部《商君书》。
他每日都会花上一个时辰,在杜由“不经意”的巡视下,认真地“研读”起来。他甚至会就其中一些条文,向杜由“请教”。
“杜吏,商君此句‘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真是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啊。”
“云药丞能有此悟,可见已得法家三味。”杜由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云宏逸陪着笑,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一条条严酷的法令背后,是无数张痛苦而麻木的脸。
夜深人静,他回到家中。
妻子秦乐瑶,已经为他温好了一壶热茶。
“夫君,今日又劳累了。”她走上前,自然地为他解下外袍。
“无妨。”云宏逸摇了摇头,坐在书案前。
他从怀中,取出两卷竹简。
一卷,是白天“研读”的《商君书》,上面还带着杜由那审视的目光。
另一卷,则是空白的竹简。
他屏退了所有杂念,就着灯火,提起刻刀,开始在空白的竹简上,刻下歪歪扭扭的楚国文字。
——“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肺者,相傅之官,治节出焉……”
窗外,是帝国森严的夜。
窗内,灯火摇曳。
一个年轻的官员,正襟危坐。
他的左手边,是帝国的铁血律法,是他赖以生存的伪装。
他的右手边,是那个他想拼命守护的、闪烁着人本光辉的文明火种。
他行走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之间,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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