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宣室亲政
地节二年，冬，十一月。
大将军霍光的丧礼，以天子之仪，极尽哀荣。
那一场覆盖了整个长安城的葬礼，仿佛也带走了旧时代最后的一丝余温。
长安城，乃至整个大汉的官僚体系都在等待。
他们都在看，都在等。
等那座压在所有人头顶近二十年的大山轰然倒塌之后，御座之上的那位年轻的天子，将会如何来掌舵这艘巨大的帝国航船。
是会像所有人预期的那样，继续倚重霍氏子侄，维持朝局的“平稳”？
还是……会掀起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风暴？
答案，在霍光下葬后的次日，便揭晓了。
这一日的清晨，天还未亮。
太仆魏相、御史大夫丙吉，以及云梦侯云毅，便被一纸密诏宣入了未央宫。
地点不是威严的前殿，而是天子日常处理政务的宣室殿。
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有些昏暗。
刘询已经换下了一身素服，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端坐在书案之后。
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种如同深渊般的沉静。
“臣，魏相。”
“臣，丙吉。”
“臣，云毅。”
三人躬身下拜。
“三位爱卿平身，赐座。”刘询的声音很平静。
待三人坐定，刘询没有说任何的开场白，而是直接将一份竹简递给了身旁的侍中。
“此乃上月上谷郡的上计文书。魏卿，你先看看。”
魏相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敬地接过了那份竹简。
他展开竹简，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是一份再寻常不过的地方上计文书，上面记录了上谷郡去岁一年的户口、垦田、赋税等数据。
所有的数字都中规中矩，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陛下，”魏相看罢，躬身道，“臣愚钝，不知……”
“魏卿请看户口那一栏。”刘询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文书所载，上谷郡去年新增人丁三百二十七户。然，新垦田亩却不过千亩。”
魏相一愣，重新看了一遍。
“三百余户人家，一年下来，只新开了千亩荒田？”刘询的语气很淡，“魏卿，你曾在地方为官，你以为，此事合乎常理吗？”
魏相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当然知道这不合常理！三百多户人家，青壮劳力至少有五六百人。
一年下来，即便是在上谷郡那样的边郡，开垦出数千亩乃至上万亩的荒田都并非难事。
只开了千亩，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新增的户口是伪造的，用以骗取朝廷的赏赐；要么，便是有大量的垦田被隐匿不报，用以逃避赋税！
而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足以杀头的大罪！
“臣……臣失察！”魏相立刻离席，跪倒在地。
“此事与魏卿无关。”刘询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他又看向了御史大夫丙吉。
“丙卿，此乃少府上月关于武库修缮的用度账目。”
丙吉接过竹简，只看了一眼，脸色便也变了。
账目上写着，为修缮武库中的一批弩机，共支取黄金三百斤。
三百斤黄金！足以重新打造上千架全新的强弩了！而如今，只是用作“修缮”？
“臣……万死！”丙吉亦是冷汗直流。
刘询没有再理会他，他最后看向了云毅。
“毅弟。”他第一次在议事之时，用了这个称呼，“你身为霍氏之婿，你以为，如今之霍氏，病在何处？”
云毅站起身，躬身一揖。
“回陛下。”他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霍氏之病，不在皮肉，不在筋骨，而在……根本。”
“大将军霍光一生为国，其功可昭日月。然其族中子弟，大多如温室之花草，未经历风雨。骤然身居高位，掌管大权，却无匹配之德行与才能。”
“其根已腐。其枝虽看似繁茂，实则早已中空。”
“若不加以修剪，只怕一场风雨，便会轰然倒塌。届时，不仅会伤及自身，更会砸坏了我大汉这片大好的庭院。”
宣室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魏相与丙吉都用一种敬畏的目光看着云毅。
他们都没想到，这位云梦侯，竟敢当着天子的面，对自己妻子的家族，下如此精准而狠辣的断言。
而刘询，则缓缓地点了点头。
“毅弟所言，甚是。”
他站起身，走下御阶。
他那双曾经充满了隐忍与谦恭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属于帝王的、绝对的理智与冰冷的决断。
“朕自登基以来，已近七年。”
“这七年，朕日日听，夜夜看。朕看得是这朝堂之上，谁是忠，谁是奸；朕听得是这九州之内，何处有冤，何处有苦。”
“朕，一直在等。”
“等大将军百年之后，等一个可以真正放开手脚，去做一些事情的时机。”
他看着眼前的三位心腹重臣，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今，时机已至。”
他转过身，走回书案之后，亲手拿起毛笔，在一卷早已备好的空白诏书上，写下了他亲政之后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诏令。
“制曰：
朕承继大统，夙夜忧惧，唯恐所用非人，致使民生困苦、国本动摇。故自今日起，凡我大汉内外百官，皆需重核其功过，以定其优劣。
着丞相、御史大夫，会同九卿，共议‘考功’之新法。
着太仆、大司农，清查全国之田亩、马政，凡有隐匿侵占者，严惩不贷。
着廷尉，重审近年来之积案、悬案，凡有冤屈者，务必还其公道。
朕要让这天下清明！
要让这官吏勤勉！
要让这百姓安乐！”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将手中的笔重重地放在了笔架之上。
然后，他拿起那份盖着玉玺的诏书，交到了侍中的手中。
“传朕旨意，昭告天下！”
“是！”那名侍中双手颤抖地接过了那份份量重如泰山的诏书。
殿内的魏相、丙吉、云毅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知道：这位隐忍了七年的天子，终于要亮出他的屠龙之刃了！
而这第一刀，砍向的，便是那棵早已根腐叶烂的参天大树——
霍家。
……
大将军府。
霍光新丧，府中一片缟素。
但哀戚的气氛之下，却涌动着一股不安与躁动。
霍山、霍云等一众霍家子弟聚集在议事厅内。
他们名义上是在为父亲守丧，实际上，却是在商议着如何瓜分霍光留下的那巨大的政治遗产。
“父亲新丧，陛下便立刻召见魏相、丙吉那几个老家伙，也不知在密谋些什么！”说话的是霍光之子霍山，他如今已是中郎将，掌管着一部分禁军。
“哼，还能有什么？”霍光的侄孙霍云冷哼一声，“定然是想要收回我们霍家的权力！我早就说过，这位陛下城府极深，绝非善类！”
“怕什么！”一个更加张扬的声音响起，正是霍光的另一个儿子霍檀，“父亲虽去，但朝中百官半数以上皆是我霍家的门生故吏！军中将领亦多受我霍家恩惠。他刘询想动我们？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就在他们议论纷纷之时，一名家仆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不……不好了！几位公子！”
“宫……宫里来旨意了！”
众人皆是一愣。片刻之后，一份由天子亲笔书写的诏书，便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当他们看完了诏书上的内容，整个议事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清查田亩？考核功过？重审冤案？
这……这每一条，都像是为他们霍家量身定做的一般！
他们霍家这些年侵占了多少田产？
他们霍家的子弟有多少人是身居高位却毫无建树的？
他们霍家又曾制造过多少草菅人命的冤假错案？
这道诏令，哪里是在“整顿吏治”？
这分明，是在向他们霍家宣战！
“岂有此理！”霍山一拍桌案，猛地站起，“父亲尸骨未寒，他竟敢如此！他这是要将我们霍家赶尽杀绝啊！”
“兄长说的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霍云亦是满脸的愤慨。
“我们这就联络朝中旧部，联名上书！向陛下陈情！”
“对！他刘询能有今天，全靠我们霍家！他敢忘恩负义！”
议事厅内，群情激愤。这些早已习惯了作威作福的霍氏子弟们，在巨大的威胁面前，他们所想到的不是反思，不是退让，而是——对抗。
他们似乎忘记了，他们的父亲，那座最大的靠山，已经倒下了。
而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是一位已经隐忍了太久、磨砺得无比锋利的出鞘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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