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笑意已经有点僵

而从今天起，大宋的婚姻册子上，将写下第一笔真正因才而定的皇赐之约。

同一时刻，万里之外，南海风头正劲。

初夏时节，泉州外海云淡风轻，城郊十里，旌旗成列，官服整肃。

一队人马在官道两侧候立已久，为首的是泉州知府杜瑛，一身深紫袍，腰间悬银鱼袋，虽满脸汗意，却不敢有一丝松懈。

“再往左些，再左些……”礼部属吏低声吩咐，一旁小吏忙不迭地调整花案、引导官位。

这一次，不是寻常钦差，而是朝中亲封的昭容之命，携兵夫之尊、女坊之责，跨海而至，亲巡海贸重地。

泉州乃南市海贸门户、女子织坊海外之支路，朝廷新政甫起，吴昭容亲临其境，这不是寻常的礼节，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女子也能执政权，亲掌商舶要津。

而就在众人屏息间，前方一声快骑传来。

“来了，昭容车驾将至！”

不多时，远处一道华盖缓缓而来，车马并行，饰旗猎猎。

车前一骑开道，赫然是梁红玉，一袭红衣披风，甲胄轻铠、英姿勃发，勒马而立，语气不高不低，却威势十足：“泉州迎驾，可有人在？”

杜瑛抢步出列，立即跪伏拱手：“泉州知府杜瑛，率属官百人恭迎昭容，恭迎梁将军，千里而来，泉州上下感恩不尽！”

“免。”车内传来吴诗雨柔和却清晰的声音，“泉州一路安稳，我心已慰。”

梁红玉点头，眼神一扫，见礼队齐整，官员虽拘谨却有章法，轻声回道：“昭容，此地安排妥当，可入。”

不多时，车驾缓缓入城。

百姓夹道而立，虽未广张声势，消息却早已传遍南市：女官来了！皇上派来的、管布匹的、能与东洋暹罗做生意的女官！

所过之处，泉州布行、纸坊、盐局三司主事皆自觉让道，哪怕是平日高头大马的南市牙行，也都低头拱手，神情不敢懈怠。

这不是普通的女眷，这是能批盐铁、定布价、翻商规的女中枢纽！

入城之后，吴诗雨一行被安置在泉州西苑行署，此地原为南市旧督院，早前已整修一新，规制整齐。

方甫落座，未等茶水送齐，吴诗雨便开口：“请泉州知府入内议事。”

梁红玉在旁皱眉：“才下车便要见人，不歇歇？”

吴诗雨轻摇头，眸光澄净：“不急不得。织坊南支两月前出货失期、琉球使团至今未回，此来泉州，本就不是游山玩水。”

“再者……”她轻轻拢了拢袖子，声音温和却笃定，“这是贤妃派我出使的第一程，南市能不能立稳，第一刀得砍在要处。”

梁红玉看她一眼，虽知她性子温吞，但认起事来比谁都倔，只能点头：“也好，我替你盯门，你安心说话。”

外头小吏得令，不多时将杜瑛请入。

“泉州知府杜瑛，拜见吴娘子，不，拜见使者大人。”杜瑛一进来便肃然一礼，称呼一时卡顿，终还是换成了如今正名的“使者”。

吴诗雨并未计较，反倒站起身回了一礼：“杜知府客气，此来非为巡抚，是来做买卖的。你我该是搭档，不是上下。”

这话一出，杜瑛眉眼舒展不少。

吴诗雨请他落座，随即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泉州每季出布三十万匹，东渡四成，南销三成，余下留市。上月起，南市盐线不稳，铜价飘摇，海外来信已有数封反映货不如期、价不可信。”

“我来泉州，便是三件事：一，查布货实情；二，问市舶通关；三，重整海舶调度。杜知府，你可有异议？”

杜瑛连忙摇头：“不敢。只是其中不少环节，过去是由男商外行打点，如今织坊货线改归女工之名，许多老例规制尚未同步，还需一步步厘清。”

“好。”吴诗雨点头，目光沉静，“那就从厘清开始，一项项来。”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坚定些：“我知此举或触旧利，难得安稳。但女子既已纺线织布，不应只做货尾。从今起，南市布道之主，也该有我等一席之位。”

吴诗雨话音刚落，泉州知府杜瑛眼皮微跳，脸上却还挂着一丝客套的笑，只是那笑意已经有点僵了。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声音不咸不淡：“昭容所言极是。只是……泉州市舶多年规制，历来由男商大户、行会牙人打理，女工织坊既出布货，专心织好便是，至于这些出海之事，怕是繁杂。”

这话看似婉转，实则带着几分你们女人插手不合时宜的味道。

梁红玉眉梢一挑，手指却只是轻轻点在桌面上，没有立刻开口。

吴诗雨神情不动，目光平静地盯着杜瑛，缓缓开口：“知府大人，我只问你几件事，去年冬季至今，泉州出海的船队一共损耗几艘？出货逾期几次？东洋的三家行商可有中途退单？市舶税收与去年同期相比，是升还是降？”

杜瑛一愣，略显迟疑地答道：“船损……五艘，其中两艘遇风暴，两艘沉沙，一艘……嗯，失联。逾期的事，三回。至于东洋行商退单，倒有两次，主要是……价格未谈拢。”

“税收呢？”吴诗雨追问。

杜瑛抿了抿嘴角：“税收，比去年……低了两成有余。”

吴诗雨眉梢一挑，目光如镜，声音虽平缓却如针针扎进对方心里：“那你觉得，是女工织布出了问题，还是你们出海、转运、定价的环节出了漏洞？”

杜瑛脸上泛过一丝尴尬，随即干笑：“这个嘛……昭容所言不差，只是海外商路向来讲究风水天命，不比织布这样稳妥。”

“风水天命？”吴诗雨淡淡一笑，声音却忽然冷了半分，“我看，是人心不稳。船东与牙行互压价，仓管与市舶官员勾连，甚至私下漏税，这些事，和风水有何相干？”

梁红玉哼了一声，伸手敲了敲桌：“说白了，就是有人觉得女子管不了这摊子事。”

杜瑛脸上有些挂不住，干脆收了笑意，略显傲慢地道：“两位娘子，恕我直言，海外贸易牵涉船行、兵护、风信、税课、行情，这些事男人都要忙得团团转，你们一个……女工织坊出身，懂这些？”

话一出口，空气冷了半拍。

梁红玉眼神一冷，刚要发作，吴诗雨却抬手轻轻按住她，神色平静：“知府大人说得对，我确实不懂风信，也不懂撑帆掌舵。但我懂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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