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没一个顺顺当当的

“可惜啊……泉州不是别的地方。这儿是南舶咽喉，是出海门户，是整个女坊外拓最关键的一环。”

她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一声声叩得铿锵：“如果连这里都打不开，那布引司设了也白设。”

梁红玉闻言，叹了口气，放下茶盏，手肘撑着桌沿，目光落在吴诗雨手指叩着的那张地图上。

“你说得没错，”她声音低下来，却带着几分难得的温和，“可要开这一道门，咱们脚下这地儿，本来就不是平的。”

她伸手抹过桌案上的图纸，手指从泉州一路往南划：“你我都知道，这世上的章法规矩，不全是写在纸上的。千百年来，女子就是在男人的眼皮底下过日子，低一头、让三分，连说句话都得斟酌轻重。你现在要女子立坊、掌权、管出口，这可不是小打小闹，这是改命。”

她顿了顿，语气缓了一点，却比刚才更重：“改命的事，从来就没一个顺顺当当的。”

“就算皇上应了，朝堂批了，贤妃娘娘点头了……底下这帮人也得想尽法子往回拉。你今天是遇着杜瑛，明天还可能遇着王瑛、赵瑛、李瑛，只要你不踩他们的利益，他们就能笑脸相迎；一旦碰了线，就算你背后是圣旨，他们也敢用规矩拿你压回去。”

她偏头看了吴诗雨一眼，神情沉静，像是这话她早想说，却一直等到现在才肯说出来：“你要记住，女子入政、理市、执权，从来就不是靠一纸诏书能立起来的。”

“皇上能给你开门，却不能替你走路。”

吴诗雨静静听着，脸上的那点无奈并未褪去，却多了几分凝重。她轻轻靠回椅背，目光仿佛穿透厅堂，看向遥远的泉州港外海风翻涌的地方。

“我只是没想到……这第一步，竟然就这么难走。”

梁红玉轻笑一声：“你该庆幸，咱们已经走出了不能想的那一步。以前的女子，连想一想都要被说不守妇道；你如今能站在这堂上，敢提设坊设司设出口，已经比天下绝大多数女子都强得多了。”

“你要改的，不是杜瑛，是这天下人的认知。”

“可认知这东西，比打仗还难。”

她抬起一只手，拍了拍吴诗雨的肩膀，神情坚定：“慢慢来。石头硬，就一锤一锤地敲。水烧得不够，就一锅一锅地熬。你今日退一步，那泉州这关口，永远是个男人说了算的地方。”

“可你若撑住了……”她嘴角微微扬起，带着几分战将才有的张扬气势，“那以后泉州的女人，不管是织布的、行货的、教工的，全都得敬你一声娘子。”

吴诗雨轻轻一笑，那笑里没有傲气，只有一股沉下心去的清醒与笃定。

“你说得对，不能急，也不能软。”

她语气轻了些，却透着一股拧到底的倔强：“要变，就从泉州开始；要开，就从这第一道门开。”

她再度看向桌上地图，手指重新落在布引司那一处，按得极重，“就算这门上满是铁锈，我也得把它，一寸寸撬开。”

吴诗雨指尖还落在那张泉州地图上，语气刚落，厅中又陷入短暂沉默。

梁红玉盯着那一点，眼神也沉了几分，半晌才叹道：“咱们这边刀磨得再快，那边人死咬着不开门，终究像拳头打在棉花上。诗雨，要真是这样耗下去，就算布引司开得出来，也不够稳。”

吴诗雨没说话，眼神却已从地图挪开，落在厅外天边渐浓的暮色上。

“有些门，是得从上头给力，下面才能顺。”她低声道，“杜瑛这人嘴上说不敢违旨，心里却打得全是祖制的算盘。他不是不懂利弊，而是不信一个女人能真改了局。”

梁红玉点头：“他这种人，你用利压他，他跟你讲礼；你用理说他，他跟你提祖宗。说到底，是不信你背后的那个人，真会为了几个织女动真格。”

“他赌咱们只是风头一阵。”

吴诗雨抬头，眸光微沉：“那就让他知道，这阵风，是龙椅上那位陛下亲自吹的。”

她话音一落，梁红玉眼睛一亮：“你是说……”

“嗯。”吴诗雨已然坐直身子，袖中取出笔墨，语气平静却透着决意，“我要写一封信，送回宫里。泉州之事，必须让陛下知晓。”

“我不怕斗杜瑛，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战场。布引一事，是国策，是女政新制，若不能在泉州立稳，南市之货无法出海，那之后十坊百港也只是空谈。”

她说着，已将信纸铺开。

“陛下若真允我开布引，允女子执市，那就请他……再下一道明旨，明令泉州衙门配合，不得阻挠。”

梁红玉看着她铺纸、研墨，一时竟有些动容。

“你倒真不怕惹人说你仗着宠信。”

“让他们说吧。”吴诗雨不疾不徐，“我身为皇妃、女政钦使，本就该护女子之利。若有人非要说靠人上位，那我也就靠给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把命运改出来。”

她落笔如行云流水，字不多，却句句要紧，奉启：陛下钧安，臣妾奉命行女政，抵泉州已旬，实查女坊商货出海一事，遇地方推阻，旧例难破。市舶重地，泉州为首，设布引、统仓、归价，实为女司新制之根本。然杜瑛大人恪守祖章，不肯施行，恐延误女政推广大局。伏乞陛下明断，是开，是封，臣妾当遵之。启事至此，伏望圣明。吴诗雨谨启。雍乾五年正月廿三日。

梁红玉看着那封信，一字一句写毕，末了又见她添了一行极小的批注，藏于角落：“泉州不开，女政难行。此步若退，步步皆退。”

信封封好，吴诗雨唤来亲信侍从，郑重其事地吩咐：“此信快马送回宫里，务必亲手交至陛下案前。”

侍从领命而去，吴诗雨目送那封信踏上归路，心中虽未松懈，眼神却比先前更定了几分。

梁红玉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你这一封信下去，那杜知府要是真再敢说什么祖宗规矩，我看他祖宗都得起来谢罪。”

吴诗雨笑了笑，没说话。

外头夜色将临，泉州城灯火初上，万户炊烟如织。而吴诗雨知道，这一仗，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皇宫内，赵桓此时正伏案于书房之中，四面静寂，只闻烛火轻晃。

一整张摊开的《河岳图志》压在书案正中，边缘还压着几块玉镇。赵桓左手持卷尺，右手则正拿朱笔，在福建沿海一带画着圈圈点点，眼神极其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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