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幻灭
手术隔了一天后,羽筝终于醒了。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首先看到了坐在床边的鸿影。
“哥……”羽筝虚弱地喊了声。
“羽筝,你醒了……”鸿影赶紧靠近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这是在哪?”
“医院。你出了车祸。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哦……”羽筝渐渐回想起了车祸前的一刻。
当她的目光游移到自己下半身时,她脸色骤变,一股寒意弥漫全身。
“哥,我的腿呢?”
“羽筝,你听我说……”
“不,这不是真的……”
“羽筝,你先别激动……”
“为什么要救活我,你让我去死……”羽筝哭喊道。
她在病床上拼命地挣扎,哭得死去活来,鸿影慌得不知所措。护士急忙把医生喊来,一起按住她,并给她打了一剂镇静剂。羽筝这才逐渐松弛下来,缓缓合上了眼。
为了修复双腿的创面,接下来还得做几次手术。每次手术羽筝都想逃,但又无处可逃。直到现在,她还不相信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双腿。她披头散发,两只眼睛像被蜂刺蛰了似的红肿。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命运给了她当头一棒,顷刻间将她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每一次看到绷带拆除后露出的死皮烂肉,她的内心都受到猛烈的打击,从痛苦到更痛苦,永不超生。
躺在病床上的羽筝一动不动,对时间的流逝没有丝毫感觉,像一个冻成冰块的鬼魂。处于绝望中的人往往凝固僵硬。黑暗笼罩在她四周,一丝一丝将身体裹紧,眼睛虽然没有瞎,但看到的景物再也没有色彩,而是比黑暗更黑的颜色。黑暗里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回忆的微光,犹如忽明忽暗的火焰。她想起自己曾经是如何在仙气袅袅的舞台上娉婷曼舞,旋转风回;如何用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段带给观众美的视觉享受;如何用高洁典雅的舞蹈风格,像一条银波闪闪的溪流,灌溉着人们如痴如醉的心田。
美好的回忆犹如黑夜中的闪电,照亮的只不过是凄苦的未来。是的,破灭了!一切都破灭了!她如同一个溺水之人,在浩瀚无边的浪涛中若隐若现。怎么回事?她刚才不是还好端端的在帆船上,朝着既定的目标航行吗?她刚才不是还像其他人一样怀揣着梦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空气和阳光吗?她脚下打滑了,就这样落到大海里。她深陷惊涛骇浪之中,凶狠的浪涛要把她吞噬,卑鄙的海洋拿她的垂死来取乐。脚下漂浮着阴险的海藻,头顶盘旋着可怕的怪鸟。她感到自身就是一片苦海,化成浪花飞沫,在波涛中被抛来抛去。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头顶是一片虚空,脚下是一片虚无。如何是好?绝望之际,她想起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想到了她的男朋友正阳。事实上,她每一分钟都在期待他的到来。她毫不怀疑他会来分担她的悲痛。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这唯一的念头上,期望能帮她喘一口气。她两眼死死地盯着病房的门一开一合。老师来过了,同学们也来过了,就是他没有来。她没日没夜地想着正阳,已经到了神情恍惚,不思饮食的地步,心里不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她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出现。一周过去了,他还没有来。他为什么还不来?他不可能不知道她住院的,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她现在这个样子……骤然间,羽筝明白了,她已经被情人抛弃了,就像被命运抛弃那样。她一下子听到了爱情葬礼的丧钟声,她的心在燃烧的葬火中化为灰烬了。羽筝吞咽着爱情幻灭的苦水,像吞下滚烫的炭一样,两行泪水在脸上不断线地流淌。
她绝望地思索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她发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希望了。时光已永远冻结,爱情已永远封闭,理想已永远淹没,幸福已永远埋葬,精神已永远逝世。她落入了无情的圈套,一种不可见的力量主宰着她的人生,她挣扎也罢,哭泣也罢,一切都是徒劳。她的下半生只能天天坐在轮椅上,从一种空虚落入另一种空虚,从一种精神折磨落入另一种精神折磨,度日如年地等待死亡的来临。死亡!为什么要用漫长的时间去等待死亡呢?如果活着是一种受罪,那还不如一死了之,把自己早点从痛苦的深渊里解脱出来。羽筝的思绪像洪水一样流淌,所有的一切都流向那个黑暗的无极深渊。
被黑暗笼罩的羽筝死气沉沉,俨然一具僵尸。谁还能让她复活呢?
当乡下的母亲得知羽筝出了车祸并被截肢时,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她像冻僵了似的颤抖着嘴唇说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说完就晕死过去了。
被乡亲们好不容易救醒过来的母亲睁开眼后就嚎啕大哭,泪流满面。儿女就是老年人唯一的安慰。母亲并无过多的奢望,只是希望看见儿女平平安安,成家立业就心满意足。她做梦也想不到在她进棺材之前,还要亲眼看着原本四肢健全的心爱的女儿变成下半辈子活受罪的残疾人。母亲灰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变白了,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出院后的羽筝回到了双水村和年迈的母亲住在一起,周围不再有任何人了。母亲只能照顾女儿的日常起居,却不能让她振作起来,帮助她摆脱困境。她只能在残酷无情的深渊中越陷越深,四周已经成了无尽的黑夜。
一天晚上,羽筝吃罢饭就把自己关在不点灯的房间里。母亲无声无息地收拾着餐桌上的碗筷,像个不会说话的佝偻的影子。她突然听见房间里传来轻微的摩擦声。母亲本能地撞开房间的门,她看见羽筝两只手正费力地把一根麻绳捆绑在窗户顶端的铁框上。母亲嚎啕着扑过去抱住女儿,哭喊着说:
“羽筝,你干什么呀!你别这样呀!那是我受不住的,受不住的……”
“妈,让我去死吧!我希望能早一点解脱……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羽筝呜咽着说道。
“坚强些,求你了!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的……”
羽筝脸色苍白,在母亲的怀里痛哭起来。母女俩的泪水流到了一处,痛苦的心也在一起颤抖不止。
一朵正在蓬勃绽放的鲜花猝然凋零,着实令人心痛。
这个一度用双腿构筑人生梦想的少女被种在了轮椅上,在冷冰冰的轮椅上扎了根,如同栽种在花盘里的凋谢的花朵。陪伴她的世界将永远是一张轮椅、一个墙角、一扇窗户,直至死为止。一滴眼泪都没有了,生命也枯涸了。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活着。
羽筝一天到晚呆在斗室里,惘然若失。她渐渐地沉溺上了睡眠,对睡眠寄予厚望。睡梦中,她舞姿轻灵,身轻如燕,在柔和的灯光下跳着轻云般的舞步,是那样的雍容不迫,那样的亭亭玉立;睡梦中,她修长的双腿划出令人痴迷的弧线,头发与裙角在微弱却依旧温暖的斜阳中飘散,仿佛全世界都投入到韵律中;睡梦中,她化身成一只孤傲的天鹅,身躯软如云絮,双臂柔若无骨,她步步生莲般的舞姿,如仙女,似精灵,犹碧玉……
梦总有睡醒的时候。每当从睡梦中醒来,她总会产生一种未知的恐惧,紧接着又跌入一场更加残酷的噩梦。命运之船载着她驶向一个无知无觉的梦境,但见头顶层峦叠嶂,危物高悬,难以望穿顶端。疾病、疼痛、哭泣、祈求……这一切一切,都漂浮在她头顶,肆意践踏,狰狞中显示一种难以描述的沉寂,冷漠中显示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那里充斥着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将她双腿的肉一块块撕咬下来,连骨头也不剩。她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她的肉体已和灵魂分离,前者是泥土和腐朽,后者则是虚无与幻灭。
羽筝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发青的嘴唇半张着,偶尔颤抖一下。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小屋里的一个角落,黯淡的眼光似乎把整个悲惨的灵魂全部引向某个神秘事物上。这个和轮椅结为一体、密不可分的形体似乎不会动弹,也不再有知觉。一眼望去,只觉得她是雕刻在小屋黑暗尽头的一座塑像,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物。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把她清楚地分割成两半,一半是明亮,一半是黯淡。上半身是实体,下半身是虚幻。若有若无的裤管令人不寒而栗。她的全部思想已禁锢在那空洞的裤筒里,至死也不会出来了。
羽筝与世隔绝,列入了死人行列中的活人。可怕的陋室像是房屋与坟墓的中间环节。她的眼睛永远闪现出墓园的景观,耳朵永远倾听着洞穴的死寂,面孔永远转向了另一个世界的虚无。起初,从她空荡荡的双腿下升起了一股雾气,弥漫在她四周。她在若有若无的迷雾中瞥见梦境一般的深渊。它使一切轮廓颤动,一切事物重叠,一切形态膨胀,一切形象狰狞。妖魔鬼怪成为了人生的代名词,疲惫不堪的灵魂被卷进虚空,丑陋和扭曲将梦想拖入绝望的境域。随后,幻觉消失了,她又回到现实中来。一切都真相大白。刺痛她双眼的正是她的双腿。命运就像抛弃一片枯黄的落叶一样摒弃它们。命运如此摆布,摆布得凌乱不堪,生命如此嘲弄,嘲弄得面目全非。苦难已经成为了她唯一的伴侣,悲伤已经成为了她唯一的感受,哭泣已经成为了她唯一的消遣。明月的光华已经消逝,黑夜的梦魇和鬼魅也都远走高飞,历尽辛酸的生灵已化为鬼魂。
黑夜沉沉,羽筝已经完全迷失了,茫然不知身在何方。她再也分不清是清醒还是睡眠,是现实还是幻境,是白昼还是黑夜。一切都像梦般漂浮流散、支离破碎、分崩离析。她再也不能感觉、不能思考、不能辨识了。她已经被黑暗覆盖、被黑暗禁锢、被黑暗埋葬。她看不见阳光,眼前一片漆黑;她感受不到温暖,血液凝结成冰块;她回忆不起往事,思想被巨浪撕碎,像一叶藓草随波飘逝。她的心灵像一簇颤栗的火苗那样湮灭,像沙漠中的水滴那样蒸发,像腐烂的尸体那样溶化解体。那些曾经欣赏过她在明媚阳光下欢笑和舞蹈的人,若看见她处在这样的境地,谁不会为此而震撼呢?
惨剧演变至此,从前的那个羽筝已经不复存在了。她化作了一具寒气逼人的雕像。她有思想吗?没有。她有呼吸吗?也没有。她有心跳吗?更没有。今天的她是一个幽灵,明天的她还是一个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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