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偶像坍塌
第二天清晨,鸿影到达了目的地。他一心只想着快点见到卞诗雍,也无心观望街景,出了车站便直奔卞诗雍的住处。当他来到楼下时,他的心跳个不停。他忐忑不安地一步步登上楼道,好让自己紧张的心情缓和下来。在这一刻,往昔与卞诗雍相识的情景,少年时代对他的崇拜,都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恍如隔日。
鸿影叩响了门,隔了好一会儿,才隔门听见拖沓的脚步声。门开了,从里头露出一张神情倦怠的脸。鸿影一眼便认出了卞诗雍,但又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他谢顶了,脸色发黄,体态臃肿,一双惺忪而茫然的眼睛冷漠地看着来客。等鸿影吞吞吐吐地自报姓名后,他答道:
“我不认识你。”
鸿影感到一阵揪心似的难受,但仍鼓起勇气向他讲述上次会面的情景,试图唤起对方的回忆。由于激动,他说得颠三倒四的,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烫。卞诗雍始终一声不吭,眼神没有丝毫变化,等鸿影支支吾吾地说完后,他开口说道:
“你所说的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大概看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急得满脸通红,觉得挺有意思,他便耸耸肩,冷淡地说道:
“进来吧。”
屋内的装修浮华而庸俗,书桌上凌乱不堪,铺满了灰尘,烟灰缸里都是烧剩半截的烟头。卞诗雍也不说话,只是机械性地挥挥手,示意鸿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则懒洋洋地瘫坐在沙发上,依然一声不吭。
鸿影看见卞诗雍绝口不问他这次来的目的,便设法与他攀谈。他说到自己对文学的热爱和追求,以及近来在创作上所取得的进展和突破。他竭尽全力想把谈话进行下去,使对方对他的现状有所感触,可是他愈来愈感到局促不安,因为卞诗雍那副爱听不听的模样实在让他的思想难以集中。卞诗雍把身子埋在沙发里,头向后仰着,微闭着眼睛,任凭他往下说,似乎毫无兴趣。
鸿影泄气了,感到一肚子委屈。他准备起身告辞,可是又不甘心白跑一趟,于是便怯生生地请卞诗雍看一下他写的那篇名为《镜子》的小说。卞诗雍还没等他说完便断然拒绝道:
“不不不,我不擅长评价别人的东西。再说我也没有时间看。”
“可是我大老远专程来见您,就是为了听听您的意见的。”鸿影忍不住愤然地说道。
似乎被鸿影脸上流露出来的执拗表情所吸引,卞诗雍沉默片刻之后,无可奈何地说道:
“既然你那么坚持,好吧,我就看一下。”
他接过鸿影递给他的书稿,打了个哈欠后又将自己埋进了沙发里,仿佛想睡一觉似的。他估摸了一下手里的小说有多少分量,轻轻叹了口气,这才耐着性子翻看起来。还没看几页,他便不由自主地提起神来,像一个艺术家发现了一件杰作,从而引起了本能上的兴趣一样。他一开始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但眼神变得有精神了,随后他完全清醒了,从沙发上直起身子,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语道:
“不错……有意思!……妙极了!”
卞诗雍一页接一页地往下翻,又是惊讶又是赞许,闷在喉咙里的感叹声中喜怒参半。他不自觉地流露出内心的激动与嫉妒,一直咕哝着说道:
“该死……活见鬼!……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鸿影听到卞诗雍的惊叹,自然而然地相信对方已经完全认可了他的作品,兴奋得脸上泛出红光,内心充满了难以言述的喜悦。等卞诗雍一看完,他就急不可待地道出了自己创作的初衷和灵感的由来。他看见对方静静地听着,备受鼓舞,便愈说愈起劲,最后竟畅所欲言,天真而激动地将自己眼下的困境和今后的打算全盘托出。
卞诗雍一声不吭地听着,目光又重新变得阴沉。他直愣愣地看着鸿影以年轻人的热情诉说着对未来的憧憬。此刻,他在鸿影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初的影子。想到自己的草创阶段和早年的希望,他不禁苦涩地笑了。他虽已成名成家,被无数个读他作品的人云亦云的傻瓜所吹捧,但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在堕落。他为了迎合时尚,浪费自己的天资,不遗余力地写一些趣味低级的作品,结果只能是像某些颓废的作家那样,完全脱离了现实生活,不分良莠地将脑海中稍纵即逝的一切思想全盘接受。他有时也怀疑写出来的东西达不到自定的水准,但仍认为比其他作家的作品高明。他自视甚高,骨子里根本瞧不起任何人,这种蔑视与讥讽的心态,使他很难从自己营造的虚幻的理想中摆脱出来,于是更加陷入带有嘲讽意味的怀疑主义的泥沼而不能自拔。他既没有能力使自己的信念免受时间的侵蚀,又不能自欺欺人地去相信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因而只能愤世嫉俗,对所有曾经能激发他的爱与恨的一切事物,都抱着漠然视之的态度。
他把书稿递回给鸿影,接着又埋进了沙发里,臂肘支在翘起的膝盖上,一只手托着腮帮,冷冰冰地说道:
“没想到你居然也成了作家。中国现在有志于此道的人真是多如牛毛,仿佛人人都在写作,人人都懂得写作。男人、女人、学生、商人、演员、卖唱的人、种地的人,无一不是作家。那简直成了一种传染病。文学作品的数量逐年骤增,犹如决堤洪水。满坑满谷的出版物,泛滥洋溢,差不多成了公众的灾害。时髦的书籍,似乎都弥漫着精神卖淫的风气。一本小说的畅销程度和里面描写性爱的次数等量齐观。那些极有抒情气息的小说,用着精确恰当的修辞描述各个阶层的淫风:官场的、商界的、文艺界的、演艺界的、学院的、家庭的、单位的……简直是部完备的性爱讲义。态度认真的作家们,以各个城市的性欲问题为研究对象,抱着惊人的耐性研究中国的卖淫产业,其学识之广博让人推崇备至。中国某个权威作家的小说,里面用了一万字的篇幅描写父亲强暴亲生女儿的细节,字里行间仿佛是他本人的亲身经历,甚至还写得相当诱人。这样的玩意居然还获得了国际的文学大奖,被盛誉为强暴美学。寒酸的作家则挖空心思写些猥亵的东西,有规律地生产,像下蛋一样,成年累月地延续下去。他们生产,再生产,直到山穷水尽,无可再产的时候,便搜索枯肠抠出些淫猥怪异的新花样。因为读者对各种菜肴都吃腻了,对最淫荡的想象也很快地觉得平淡无奇,作者不得不永远加强刺激不可,和别人的刺激竞争,和自己以前制造的刺激竞争。于是他们把心血都呕尽了,教人看了又可怜又可笑。而这片水淹的大平原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女性气息。中国的文坛挤满了女性和女性化的男人。这些女人也实在令人佩服,她们有勇气将私底下隐秘的丑事诉诸于众。她们为勾引男人而写作,在作品中涂脂抹粉地妆扮自己。女性文学到处都散发出这种味道:鬼鬼祟祟的调情、装腔作势的媚态、多愁善感的语调、矫揉造作的姿态,让人仿佛走进了低劣廉价的脂粉铺,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怪味。”
“你一直以来不正是在为打破这种文化怪圈而斗争吗?我读到了不少关于你的评论,十分清楚这一点。”鸿影试图把谈话拉回到正轨。
卞诗雍耸耸肩,不无讥讽地说道:
“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他们说的鬼话。评论家,这些文坛的寄生虫!他们才是世界上思想最自由的人,因为这样说也行,那样说也行,他们都无所谓。一朝有人说读懂了你的作品,你就可以断定他永远不会懂得你。菜和肉,煎和煮,对他们而言都是同样的味道。舆论界的俗物们好比文坛的定风针,当他们被风吹动的时候,自以为在操纵风向。对于走红的作家,不管写什么,他们总是一致叫好,评价为当代少有的杰作。他们得意洋洋地宣扬作品的深刻含义,认为从中看到了新的文学革命。他们的见解不容作家本人质疑,否则就认定作家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吹捧作家就等于吹捧他们自己。批评家在文学界中繁殖之快,数量之多,甚至把作品本身也给遮得看不见了。他们像圈养的羊群一样,一定要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才能大声地咩咩叫嚷。他们不敢说真话,因为彼此都是熟人,形成了一个集团,必须互相敷衍。他们绝对不是独立的人。要独立,就得说出真实的想法。在这样一个毫无血性的时代,谁又有勇气这样干呢?谁肯为了坦白内心的想法而招致难堪的非议呢?谁敢公开和舆论的愚昧作斗争呢?谁敢揭穿走红作家的庸俗,为孤立无援的无名作家作辩护呢?这些文学贱民尤其恶心的是他们的形式主义。他们之间只讨论形式一项,对感情、个性和生命都绝口不提。在他们眼里,一个新颖的思想并没有艺术价值,一股伟大的热情也没有艺术价值。他们只关心技巧和形式,不必问作品表现些什么。他们看不见小说的主题,只关心句子的连贯、辞藻的运用、标点符号的停顿。没有一个人意识到真正的作家是生活在人群中的,他的所爱、所憎、所苦、所惧,无一不体现在作品中。但中国有多少人感受到这一点呢?对于这个死记硬背的民族,文学似乎只是文字组合的艺术,完全可以把人的问题丢开不管。批评家认为风格就是刻板的创作模式,像烹饪时把食物放入模子一样,所以一旦出现一个思想丰富、充满想象力的作家,他们就恼羞成怒地指责他不会写作。这批杂交的狗把文学摧残了,剥夺了它所有的价值,再来诚惶诚恐地崇拜文学。他们唯恐对这块腐烂的臭肉恭敬得还不够,认定谁胆敢碰碰它便是罪大恶极。他们自身就生活在腐败的空气里,已经辨别不出空气的腐败了。”
“那么,”鸿影仍然不死心,“至少还有支持你的读者。为大众写作,思考全民族思想的方向,不正是作家的职责吗?”
卞诗雍露出厌倦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说道:
“读者正是糟蹋文学的始作俑者。他们不会阅读,只懂得拼音。他们自命为热爱文学。可是热爱哪一种文学呢?优秀的还是庸俗的?他们不论好坏都同样地鼓掌喝彩。鼓掌就是他们的罪状。对恶劣的作品鼓掌吗?那已经该死了。可是他们最不应该对伟大的作品鼓掌。他们先挑一下行不行?究竟热衷哪一种?他们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他们怕决定,怕闹笑话,小心翼翼地跟一切严肃的问题隔得老远。没有批评家的领导,他们只能一声不出。让大众自己去思想的时候,他们就干脆不思想。不论好的或是坏的,天上的星星或是地下的煤油灯都一律看待。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周围都是一些怡然自得的脸,早就肯定他们所读到的一定是美的,一定是有趣的。他们怎么敢妄加批评呢?对于这些人人崇拜的名字,他们是非常尊敬的。并且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敢不尊敬的呢?对他们的品味、他们的生活,甚至他们自己,他们都一样的尊敬。凡是附上了标签的东西,他们心里一概认为妙不可言。他们没有勇气说真话,更没有勇气显出自己的丑。假如他们喜欢恶劣的文学,就应当痛痛快快地承认,把真实的本相拿出来,将灵魂上不清不楚的胭脂统统抹掉,用水清洗干净。他们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在镜中照照这副丑相了呢?”
临了,他好像忘了鸿影存在似的,自言自语地说道:
“中国真正热爱文学的会超过十个人吗?还有这样一个人吗?”
“我就是一个。”鸿影激动地说道。
“你将来也会和别人一样,为了名利背弃自己创作的初衷。当然你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卞诗雍刻薄地讽刺道。
鸿影欲想争辩,可是卞诗雍没等他开口,便故意摆出威严的神色,开始严厉地批评起他的作品来。他不但尖刻地指出小说中表现力有所欠缺的地方,还说出了许多荒谬的言论,对作品胡乱地指摘一通,完全像出自思想最落伍、心胸最狭隘的作家之口。他问写这样的东西意义何在,那简直不是在批评,而是在彻底否定了,仿佛他是在怀着仇恨尽量抹煞掉先前不由自主产生的印象似的。
鸿影心灰意冷了。他不想再争辩什么,感到再待下去也没意义,便起身告辞。卞诗雍也站起来,冷漠地送他出门口,连一句挽留或再次见面的话也没说,便把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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