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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喧嚣


衍衡所处的年龄段,正是青春蓬勃的时段。他的头发乌黑,额头饱满,眼神清澈,嘴唇红润,牙齿洁白,神情自然而温和,举止矜持而稳重,步伐轻快而有力量。他有两件黑色外套,旧的一件每天出门穿,新的那件留到正式场合穿。他每天穿着褪色的旧外套出门,路上碰到向他回眸的年轻姑娘时,他总是赶忙溜掉,或是躲到一边。他误以为别人看他是因为嘲笑他的衣着过时,殊不知她们是看他的仪容俊秀,并且芳心暗许。这种误会让他变得紧张胆怯,无法主动和任何一个姑娘说话,愚蠢地见一个逃一个。

一天傍晚,变幻莫测的天气带来了寒冷的北风。等到了吃晚餐的时间,衍衡从自家的小屋里出来。他迈着孤独的人惯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步子,信步走着。在穿过一条马路时,他迎面碰见一个打扮时髦的青年男子。男子面带笑容,喜不自胜地和他打招呼,衍衡这才认出对方是他大学时的一个同窗。

这个校友的脸盘宽大,泛着油光,一双小眼睛老是骨碌碌地东张西望。他的身材又矮又胖,穿着很考究,意在掩饰他身材的缺陷。他潇洒地和衍衡握手,亲切地问他最近过得怎样,还没等衍衡答话,自己又一个劲地在叙旧,把想说的立刻表现在脸上。他随后邀请衍衡一起去附近的一家小酒馆聊天,还说介绍一些社会名流给他认识,承诺那都是些知根知底的朋友。衍衡推托说自己难登大雅之堂,但没有用,男子硬是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带走了。

小酒馆里坐着二十来个年轻人,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交谈。基于习惯和兴趣,衍衡一向不太合群,喜欢自言自语和独自思考。他乍一进入这马蜂窝似的圈子,颇有些不自在。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新鲜话题在吸引他,同时又刺激他。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定论的东西,无论什么话题,在他看来都觉得别出心裁,让他不免有几分胆怯。这些喧嚣的声音活跃而轻佻,乱纷纷地搅动着,立即把他卷入漩涡中了。

在东面的角落里说话的是一个矮胖子,饶舌的南方人,身上散发着大蒜的气息。他集唐吉坷德与桑丘的特点于一身,到处散发他的热情。他用他的大嗓门响亮地说话,谈话中夸张与神秘相混合。人们很难知道他欢畅的言谈中能有多少诚恳的成分,他自己也没有把握。他说道:

“人真的是为了思想而生存的吗?人们自以为是这样,他们让自己表现出这样的姿态,始终在坚持这一点,好像坚持固定不变的动作一样。实际上人并不思想,无论是面对一张报纸,面对一本书,或面对日常滚动的飞快的车轮。那么他们在欺骗谁?欺骗自己。这个社会有它的外衣,这个外衣是它的假面具之一,为的是使它自己相信在向着一个目的奔跑。什么目的?使自己昏头昏脑。千百万人像发烧似的在奔跑。他们跑呀跑呀,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像公羊一般。他们跑向永远触碰不到的目的。随波逐流的灵魂形成一片混沌。在这一切下面,有什么东西呢?空无一物。他们却以此为荣。他们越不出欲望与烦闷的圈子。每一个这样的灵魂细胞都有自己的化学方程式,但逆来顺受则是一致的。一国人民是一滩凝结的血液。直到发生山河巨变的生死关头,人民与国家就自觉更新自己。于是江河解冻,冲破巨大的冰层,河水泛滥,夹泥沙而直下,淹没城镇,覆盖四野。啊!人类社会,何等虚假的建筑!这个建筑只靠习惯而伫立着。它将转眼间坍塌……”

在南面的角落里说话的是一个腰身粗大的商人。他很会和女人调情,花的钱并不多,但却殷勤周到。他善用伤感的表情作为旗帜,掩盖他那唯利是图的冷酷。他同时玩弄两套手法,一边剥削和吞噬比他弱小的人,一边致力于关于文明、进步和慈善的演说。他说道:

“在我们这时代,知识分子已经在扮演阿谀奉承的角色。他们想使人相信,他们是独立的,然而他们吃的却是狗粮。在这些傲慢的知识分子和老板之间,建立了无言的契约,如同约束家畜的默契一样。他们自愿被奴役。他们忽悠老板,老板听之任之,因为他能操纵他们。这些幼稚浅薄的知识分子和那些贪得无厌的巨鳄一同经营着意识形态的商店。不言而喻,这一切都以自由作为代价。也就是说,在我的庄园内,在你职务范围内,你完全自由,可是不许出庄园。在这种条件下,我养肥你。这些知识分子非常习惯于这种生活,以至他们根本不想出去。有时老板把他们放到外边,他是放心的,因为他们戴着项圈。少数人偷偷地摘下项圈,因为这使他们感到羞耻,可是他们依旧炫耀自己脱了一圈毛的脖子。刚出道的人很快就学会了精神上的卖淫,他们把自己卖给花钱最慷慨的主儿。但是,按照那些最红的妓女的方式,他们设法使人相信,他们卖身的动机是在于他们爱那些支持他们的一代霸主。他们向上爬时,不得不把错综复杂的乱麻捆在身上。他们将在乱麻团中永远陷下去,像苍蝇落入蜘蛛网中一样……”

在西面的角落里说话的是一个牢骚满腹的律师。他很聪明,喜欢嘲讽,思想又极端不稳定,促使他老是寻找与自己对立的队伍为敌。他对自己扮演律师的角色很满意,因为这与他的天性很吻合,可以从中求得乐趣。人们永远分不清在他的言论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有时连他自己也闹糊涂了。他说道:

“思想的秩序、陈腐的俗套和琐碎的生活,由这一切造成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戕害了人性,扼杀了我们生命的欢乐之源。啊!不幸的人们!我们的青春戴上了镣铐,弯着腰站在囚笼里,沉沦于可耻的痛苦与无用的灰暗中。必须砸烂这个僵死的秩序,吃人的秩序,比混乱更虚无的秩序。必须砸碎这个秩序,另外建立一个更适合于人的新秩序。我们要空气,更多的空气,扩大善与恶,让它们和我们同时呼吸成长。我们要走得更远。时机已经成熟,整个社会,它的整个法律条文必须重新搞一套,也必定能够办到。我的整个生命这样要求。我的理性,我的激情,对今天已经过时了的压迫性的秩序提出抗议。我恨不得拿一个炸药管,塞在这个世界的屁眼里。明天,住宅成了废墟,悬空的建筑物随时随刻有可能砸在我们头上。阳光和大风一起进入我们的地窖,透过缝隙,我们望见天宇,大风追逐,流云飞逝。大风万岁!流云也万岁!风和云孕育了我的翅膀。我们生活在朝夕之间建立起来的宇宙,来去匆匆,我相信这一点……”

在北面的角落里说话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业游民。他具有双重天赋,一是在别人家作客就如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如,二是无论什么性质的环境他都如鱼得水。在他看来,他的经历与别人的经历都是一种消遣。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街边小贩,他都有来往。他把环境当成舞台,永远准备着更换角色。他说道:

“一切都是游戏。人们以生活为游戏,以失落与欢乐为游戏,以爱情、野心和仇恨为游戏。人们本能地在游戏,可是自己不肯坦率承认。这是一个时代的可怕的堕落,时代丧失了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对于它来说,最严肃的东西都成了玩具。不加入这种游戏人生的团伙的人少之又少。所有否认这一事实的意识形态,或者由于不能否认而索性加以赞扬的,都是娼妓,是该挨耳光的面孔。我打他们的嘴巴!世界是一场大谎话。他们骗不了我,我看得一清二楚。所有游戏人生的人,从不缺少他们寻欢作乐的深刻的动机。他们千方百计寻求玩世不恭的明智的理由。他们夜夜笙歌,像吸食白粉的瘾君子一样,向往那个被遗忘的深渊。遗忘是感官功能陶醉的最强烈的诱惑。他们必须有大量的幻想,才能欺骗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欺骗?因为自暴自弃的人需要找理由来掩饰他们的自暴自弃。他们没理由什么事也干不成。胆怯或卑微,他们总要问一个为什么。他们要找寻为什么,他们就会找到为什么……”

荒诞的思想互相碰撞,会有奇特的现象发生。绝妙的谈话中偶尔爆发一阵狂笑,插科打诨时突又步入严肃的话题。随便一个词就能引起冲动,偶然一句俏皮话就可以另辟一个场面。每个人都被激情所主宰。交谈峰回路转,景象瞬息万变。各种挖苦奚落和冷嘲热讽一起发射,好似钻天的烟火,在大厅的各个角落里相互交织,在头上形成一种快乐的轰炸。

衍衡听见别人出乎意料的议论方式,不免觉得晕头转向。他的思绪越跑越远,难以稳定下来,对此心里隐隐不安。他观察问题的角度开始游移不定,头脑里的见识好像也随之动摇起来。内心的翻腾几乎使他怀疑起自己了。他时而神情忧郁,时而傻乎乎地笑一笑,目光呆滞,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衍衡站在大厅中央,朝四周环视了一圈,与大厅另一端的一个女人四目相遇。那是一双诱人的眼睛,目光大胆且炯炯有神。衍衡忍不住多看了对方几眼。她身材轻盈,穿着时尚,宽大的袖口露出洁白的小臂,脸长得很美,一头浓密的黑发顺滑地垂落着。她的美特别体现在她那炽热的眼神里。衍衡迷迷糊糊的,与她的目光相会时,他又挺羞怯地把目光避开,动作憨直而可爱。姑娘左顾右盼,看上去像在随意走动,又似乎是有意靠近他。衍衡乱了方寸,想溜到别的地方去。但他实在太慌乱了,反而像被钉在原地似的动弹不得。这时,姑娘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她突然轻轻地对他说道: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衍衡听她出其不意地问了一句,涨红了脸,窘迫之中回答说是的。他说话的声音很弱,仿佛是一件乐器发出的尾声。

“我看出来了,你似乎一句话也没说。”她说道。

衍衡更尴尬了。他始终张不开口,仿佛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看见他那紧张的神态,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笑意。她又说道:

“这里有些人还是挺风趣的。”

衍衡犹豫了一下,像是鼓足勇气似的说道:

“你也是这么看的吗?他们的想法很独特,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敢说你也有同样的思想。”

“我理解不了他们,每个人说的似乎都不是同样的语言。”

“那你就试着学习不同的语言呗。”

“生活不是由语言构成的。”

“说的没错。然而生活是一个主题,可以编成形形色色的歌调。人需要唱歌,让我们加入这合唱团吧。”

衍衡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谈话又出现了僵局。大厅里的声音似乎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衍衡愈是想克服自己的羞怯,脸就愈发地泛红。姑娘笑嘻嘻地望着他,说道: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衍衡没作正面回答,只是腼腆地反问道:

“你呢?”

“问得好。我来这里干嘛呢?我想是为了留恋这里给我带来的幻想吧。”

“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怎么懂。”

“你不懂那是因为你是男人。你们男人可以独来独往,干你们爱干的事。可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却只能永远被封闭在世俗的小圈子里,耽于享乐,但又无法自拔。那些二十出头的少女刚刚步入社会,就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种场合,可你并不了解她们心里需要什么。她们唱完一首歌,喝了一点酒,隐隐约约地透露出一些不为外人知的心酸事,就因为她们是笑着说出来的,听的人也一起跟着开心地傻笑。她们与那些麻木不仁的朋友交心,想从他们的眼神里找到一丝体贴和安慰,可就是找不到。这时,你能摸透她们的真实想法吗?深夜,她们回到家中,把自己锁进闺房,寂寞难耐,扑倒在床,你又会怎么想呢?她们只有一个目标:结婚。可是你以为结婚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吗?放眼四周,看看那些嫁出去的女子和她们所嫁的男人,想一想自己将要与她们一样,像她们一样变得庸庸碌碌,自己的相貌和身体一天天变形,难道这还不可悲吗?青春在消逝,她们身上曾经存在的美好的东西白白浪费了,每天都在消失,还得忍气吞声地伺候那些瞧不起她们的男人。她们早就虽生犹死了。”

“女人不也可以争取自己的独立自主吗?”

“嗯,你说得对。你很坚强,所以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可对于那些懦弱的女子来说,则是一种苛求。她们能干什么呢?有什么工作适合她们去干的呢?女人独守空房,还要像男人那样去奋斗,这样的生活本身就够悲惨的了。在那些为了争夺生存权利而挣扎的妇女之中,多少人已经粉身碎骨了,倒不是由于斗争的激烈,而是由于她们自己的软弱,由于她们放弃斗争。几乎人人都被一种温情腐蚀着:有的妇女为了一个自私的父亲,或者顽固的母亲,宁愿牺牲自己;有的妇女牺牲自己是为了无能的丈夫,或者为了一个脚踏两条船的男人;还有的妇女自我牺牲是为了孩子,一个一点也不爱她的孩子,这个孩子将来一定会把她抛弃,也许明天就出卖她;而有些妇女没有人可以作为她们自我牺牲的对象,她们就嫁给一只猫、一只狗,或是一只鸟。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偶像。倘若没有这种病态的感情支撑的话,她们就活不下去,几乎可以说这是她们唯一的生存理由,而且她们也将为此流干最后一滴血。”

“那么,难道说,你也……”

“我也经历过这样的痛苦。”

“不管怎么说,我不相信你会是这样的女人。”

“我不忍心毁掉你对我的好感,不过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虽然不喜欢我所生活的圈子,然而我又不认为我脱离了这个圈子能过得更好。我已经习惯了,需要过舒适的日子,需要一些高层次的享受和社交活动。金钱虽不足以满足我的需求,但少了钱又是万万不行的。我知道,这种生活毫无高尚可言,可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我有过一个时期精神极为消沉,十分痛苦。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谁也不需要我,谁也不看重我,我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我时常惶惶不可终日,真不知该怎么办。任何人或任何事都勾不起我的兴趣。我对自己说:自寻烦恼有什么用?抗争又有什么用?这种精神状态使我越陷越深,完全看不到任何出路。”

姑娘神情忧伤,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她凝望着衍衡,目光温顺且楚楚可怜。衍衡动了恻隐之心,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做我的朋友吧。”她激动地说道,“耐心地听我倾诉,开导我,或者鼓励一下我也行。别因为我对你说了许多泄气话而瞧不起我。我信赖你。”

“我很乐意陪在你身边为你效劳。”衍衡以同样激切的语调说道,“可以告诉我你的芳名吗?”

“我叫任晓芙。”她笑开了,神情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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