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回家还是不回家
边关的夜风带着砂砾的粗粝,呼啸着卷过军营的辕门。
中军大帐内,祝谨正皱着眉,对着摊开的边防舆图沉思。
“将军,京中急件。”
祝谨头也没抬,挥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耐:“放着吧。”
他此刻满脑子都是斥候刚报上来的,有关几股蛮族游骑的异常动向。
哪有心思理会京中那些弯弯绕绕的文牍往来。
更何况,上次祝祁安那封冒充长姐口吻的信,气得他差点提刀杀回京城。
现在看到信就烦的想揍他二哥。
亲兵依言将木匣放在案角,退了出去。
大帐内只剩下烛火摇曳和风声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祝谨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终于从那错综复杂的舆图上移开,落在那个不起眼的木匣上。
他皱着眉,伸手掰开了木匣的铜扣。
匣内没有预想中的长篇累牍的书信,只有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和一个用素布仔细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硬物。
祝谨先拿起那封信,展开。
还是长姐的字迹。
他瞬间暴怒起来,二哥那个混账,文渊阁公务那么少吗!
一次两次还没完了是吧,真当自己手不够长,伸不进京城抽他两巴掌!
祝谨吸气呼气,烦躁的将信丢到一边。
可心中那点微末的希望,又叫嚣着,像针一般刺入他的心腔。
好,他再给祝祁安最后一次机会。
再次拿过那封信翻开,第一行字映入眼帘。
【十年未见,你还是那个脾气,祁安都怕了你了,叫我别再写,免得给他招祸。】
祝谨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愤然,渐渐变得难以置信。
这口吻,不像他二哥仿出的。
【本想等你回京,咱们也能见面,但不知你在边关安好否,所以急急寄信一封,你若还不信,拆开旁边那包袱,若看后还是认不出,长姐可要揍你了!】
“包袱?”
祝谨喃喃念出这几个字,脑子嗡嗡作响。
他猛地丢开信纸,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素布包裹。
布包入手沉甸,带着木头特有的温润质感。
他手指颤抖着,几下扯开裹布。
一个线条刚硬、榫卯咬合紧密的鲁班锁,静静地躺在他布满薄茧的掌心。
祝谨瞳孔骤缩。
这榫卯接口处,那打磨痕迹他太熟悉了!
小时候,他调皮捣蛋摔断了腿,困在屋里百无聊赖,是长姐一边笑骂他活该,一边翻着藏书阁里落灰的奇工图谱。
笨拙地用小刻刀和边角木料,给他做了第一个歪歪扭扭的鲁班锁解闷。
那锁的结构简单,接口处的木刺都没磨干净,他玩的时候还扎了手,气得哇哇叫。
长姐一边给他挑刺,一边笑他没出息,可那之后,她做的每一个小玩意儿,接口处都会被格外仔细地磨圆、磨平。
眼前这个鲁班锁,和当初那刻意打磨出来的圆润感……一模一样!
祝谨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木锁。
他把它翻过来,调过去,指尖近乎贪婪地抚摸着每一道纹路,每一个棱角,每一个带着独特手感的接口。
冰凉的木头仿佛在掌心发烫。
这回绝不是他那傻二哥的手笔。
这世上,除了长姐,再没有人会为他这样处理木头的边角。
“长姐……”
祝谨声音颤抖,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鲁班锁,坚硬的木头硌得掌心生疼。
这个在战场上刀头舔血、面对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的铁血将军,视线瞬间模糊一片。
他慌忙低下头,胡乱地用手背去抹眼睛,却越抹越湿。
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砸落。
十年了。
那个在爹娘灵前,用单薄肩膀死死扛起摇摇欲坠的祝家,把他和二哥小妹护在羽翼下的长姐。
那个会笨拙地给他做玩具、会板着脸训斥他又偷偷给他塞糖吃的长姐。
那个他以为早已化作一捧黄土,只能在午夜梦回时模糊忆起轮廓的长姐。
她活着,她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后怕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
祝谨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也浑然不觉。
他攥着那枚小小的鲁班锁,像攥着失落的珍宝。
在狭小的军帐内焦躁地来回踱步,激动得说不出一个字。
回京。
他必须立刻回京。
他要亲眼看看长姐。
看看她是不是瘦了,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他要跪在她面前,把这十年积攒的所有委屈、所有思念、所有未能尽孝的愧疚统统告诉她。
他要告诉她,三弟长大了,能保护她了。
再没人能欺负他们祝家人!
祝谨冲到帐门边,一把掀开厚重的帘子,对着外面厉声吼道:“来人!备马!点亲兵!随我……”
“报——”
一个急促尖锐的声音骤然传来。
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到帐前,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巨大惊恐:
“将军!急报!西北五十里,黑水河畔发现大批蛮族精锐集结!人数逾万!”
“看旗号……是金帐王庭本部亲军!他们正朝鹰愁涧方向急行军!意图不明,但来势汹汹!”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祝谨满腔渴望,瞬间冻结。
他高大的身躯僵在帐门口,攥着鲁班锁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鹰愁涧是通往关内腹地的咽喉要道,若被蛮族精锐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思念令他心血澎拜,只恨不得飞回家。
可眼下这情形,一旦他这个主将离开,边境将破。
祝谨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火光映照下,他脸上的泪痕犹在,眼神却已冷却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之中带着杀伐果决:
“传令!击鼓!聚将!”
“全军戒备!一级战备!”
一连串的命令砸下,亲兵领命,飞奔出营帐。
大帐内瞬间只剩下祝谨一人。
他低头,摊开紧握的手掌,那枚小小的鲁班锁静静地躺在他布满厚茧和伤痕的掌心。
他大步走回案前,抓起笔,沾满了浓墨。
铺开的宣纸上,他力透纸背,笔走龙蛇,每一个字都带着急切。
还有几乎要冲破纸张的思念:
“长姐亲启:
鲁班锁已收悉,见物如见人,三弟……三弟……”
眼泪再次滴落,泅开一团墨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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