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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一叶障目


颜锁心回到自己的小公寓,看到家里像有田螺姑娘光顾过似的,厨房里盛放着做好的饭菜,卫生间里堆积下来的衣服也都洗掉了,地板上还散发着洗衣粉的味道,她就知道母亲梁南珍来过了。

她和衣躺在床上,整个人很累,却又无法睡得很踏实,脑子里像有什么在不断地膨胀,令她的神经紧绷。迷迷糊糊中她拿起手机给裴严明打了个电话,想要跟他说自己病了,想要听到裴严明往常那样柔声细语的安慰。

然而手机接通了,还没有等她开口,那边就传来了轻柔的女声:“喂,是哪位?”

颜锁心瞬间就清醒了,她蓦地坐起了身,可还没有等她开口,那头就像是意识到什么,果断地挂掉了电话,只留下颜锁心拿着手机呆呆地坐在床上。

其实“也许”早就难以宽慰颜锁心,因为无法解释为什么裴严明回家间隔变长了,为什么电话变少了,为什么变得陌生了,有些事情只要暴露了,那些掩藏在生活里的细枝末节就会立时变得有迹可循,瞬间让人恍然大悟。

人生倘若是一场修行,那么遭遇背叛就是一桩令人醍醐灌顶的事情。

颜锁心挣扎着走进厨房,想倒水吃点感冒药,灶上放着只煎药的药砂锅,里面散发着阵阵药香,冰箱的留言板上还有梁南珍的留言,短短的四个字:记得吃药。

看着那四个字,她忍不住联想起了一则关于吃药的笑话:任性出门碰见个性说,你要记得吃药,个性对任性说,那你一定是许久不吃药了。这则笑话是魏诤说的。

某次年会主持人点兵点将点到魏诤上台表演节目,魏诤上台就这么神情平静地说了这则冷笑话。颜锁心当时听着没觉得有什么,后来晚上回来却越想越好笑,以后每次想起来都想笑,但她现在没什么笑意,她现在拼命地回想起那些好笑的东西,只是为了遏制住涌上来的能将她淹没的悲伤。

可偏偏隔壁传来了交响乐声,那正是富有悲情的音乐大师柴可夫斯基最后的经典曲目《6号悲怆交响曲》,悲伤的情绪一下子就蔓延了过来。

手机里沈青给颜锁心发来了微信:你的照片我可算找到了,现在都发给你啊。颜锁心看着那些传送过来的照片,照片上的情侣亲密地靠在一起,她感到心中有什么溃然决堤,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魏诤坐在沙发上翻看着胶片的包装,这是白岚从澳大利亚给他带回来的礼物。魏诤其实不太喜欢柴可夫斯基作曲里那种情绪太过饱满的戏剧化的表达,但是白岚喜欢,她把从古董店里特地淘换的黑胶片送来给儿子当礼物,魏诤也就放来听听了。

乐声中隐隐似有哭声传来,魏诤忍不住抬头看了眼留声机,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大师的乐曲悲成精了?然而认真细听下那哭声似乎又没了,他便放下手中的胶片套,靠到了沙发上开始闭目欣赏交响乐。

胶片在留声机中循环往复,乐曲在空间里回旋着,然后从四周向外逸出。突然间动听的交响乐中夹杂了刺耳的门铃声,那铃声一下接着一下,颇有种刺穿耳膜的歇斯底里。

魏诤起身打开门,刚皱眉想要说什么,却见门外站了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半撑着墙,身上还散发着酒气,仿佛走到这里已经用尽了力气:“魏诤,你有病吧,你又不住在太平间里,为什么一直放哀乐?”

“你今天吃药了吗?”魏诤抱起双臂靠在门边平静地问。

“魏争先!”颜锁心指住了魏诤,这是她以前背地里给他起的外号,当年颇受欢迎,后来还是因为魏诤进入了斯威德高层才渐渐少有人提及,而这些年颜锁心也早圆润地不会再做这种偷偷在背后给别人起外号的勾当了。

“神经病!”魏诤要关门,但是颜锁心却挡住了门,他试了试没关上,于是瞧着眼前把“败犬”写在脸上的女人,决定说两句不入耳的真话,“颜锁心,男人不要你了,你才要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一点,要不然别人会说你活该。”

颜锁心的瞳孔因为酒意而扩充,视线里靠在门边的魏诤嘴角弧度也被拉长了,看上去满是讥笑,她的耳旁似有轰隆隆声响起,像是什么在咆哮。

后来她的记忆都是飘着,那感觉就像是她被猫抓伤了,但没敢还手,于是她一直憋着,一直憋着,直到看见了一只老虎,终于憋不住了,冲上前咬了一口。

半夜里醒来,颜锁心看见了又变得很凌乱的屋子,散发着洗衣粉清香的瓷砖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一些啤酒罐。她并不擅长喝酒,外企也没有酒文化,因此近七年工作下来,颜锁心仍然保持着一杯即倒的酒量。

她本来不想喝酒,可是隔壁的魏诤放的哀乐像钩子一样,哪怕她塞住了耳朵,还是会一下下钻进她心里将悲伤勾出来,于是她出门买了几罐啤酒,本来是想喝醉了就睡的……她也隐约记得后来她去找魏诤了,还记得魏诤嘲笑她,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颜锁心的视线从滚落的啤酒罐上移到了卧室里的其他地方,心里是陌生的空落落之感,总感觉有什么需要填补。她借着灯光慢慢瞧过去,最后看到了身后床头上那片空白的墙面。

这里通常是新婚夫妇用来放婚纱照的地方,但她与裴严明是隐婚,因此就将这里留白了,颜锁心心里没有丝毫遗憾,反而有些扬扬自得。床头上放婚纱照,以及穿着婚纱跑到酒店里请人吃中餐,这多么俗气,而她与裴严明不需要。

现在仔细想想,那些俗气烦琐又累人的仪式,何尝不是一种慎而重之的宣告?自即日起男方与女方,夫与妻,我与你,从此结为一体,生同屋,死同穴。

有这样的仪式宣告着,男人会记得已有妻子,女人会记得已有丈夫,就算自己记不得,旁人也会替你记着,从此没有了退路,老实安分着成家立业吧。

很多总对婚姻生活有别致想法的女子大多不是因为有个性,而往往是因为天真。

颜锁心此刻瞧着那块空白的墙面心里就想到了这点。这么空落落的一片墙,俗气是不俗气了,但看着就有些不吉利。于是她爬起来,用打印机把沈青传来的照片统统打印出来,又从储物柜里将许久之前买的相框也给找了出来。

她平日里上班空闲的时候很多,喝咖啡闲聊之余常刷淘宝,很多东西买的时候觉得挺好,但是买回来又用不上,家里的相框便是这么来的。她原本是想做一面相片墙,可是等买回来后又想起裴严明的照片不能挂,也就没有了兴致,因此相框就一直放在储物柜的角落里生灰。

颜锁心将打印好的照片放进了相框,又找出工具和钉子,将相框一只只钉到墙上去,锤子落在钉子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当当的响声,深夜里像敲在人的耳边,隔壁的魏诤想不醒都难。

他起身在床头上靠了一会儿,隔壁敲洋钉的声音仍然络绎不绝,魏诤想今夜是不可能睡了,于是只得起床放了张李斯特的演奏CD,然后调整了下音量,打开沙发旁的灯随便抽了本书看了起来。

李斯特创造了钢琴独奏的表演方式,大师能单靠钢琴演绎出一部有鸟鸣、潮汐、日落星升的大戏出来,所以配着敲钉子的叮叮声颇有谐趣感。

在醉酒的颜锁心的幻想中她是扑上前凶狠地咬了老虎一口,可其实她只是头昏目花向前栽倒,魏诤伸手扶了她一把,而她拉住了魏诤手臂上的毛衣,仅此而已。

一个人的悲伤是最消耗力气的事情,因为眼泪是一件不能交换的东西。

魏诤听了半夜混杂着洋钉声的李斯特独奏,早上从沙发上站起来都觉得耳边有幻音,有点分不清是敲击洋钉的声音还是李斯特演奏曲子里的某个前奏。

刚吃过早饭,他就接到了司机老庄的电话,尽管魏诤说过自己可以开车,但言出必行的老储还是将司机派过来了。

魏诤下了楼就又见到了司机老庄,那是个年过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穿了件带条纹的衬衫,里面是保暖内衣,衣摆束在皮带里,裤子拉到了腰以上,外面套了件灰色的带棉夹克衫,手里拿着杯泡着浓茶的透明保暖杯。

看见魏诤下来,他连忙盖上茶杯,一边拿着茶杯一边拉开了后座车门。魏诤还真有些不习惯,虽然他在斯威德是配了车子跟司机,但其实除非长途,一般还是自己开车。

现在车门都打开了,魏诤只好坐了进去,等老庄进来放好茶杯,他才道:“不用这么客气,以后我自己开车就可以了。”

“应该的,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脑子里的事情多,不像我们脑子里没有旁的事情,可以专心开车。”老庄看上去很是实诚,也很会说话。

三言两语之后,大半夜没睡的魏诤就靠在车上闭目养神,最后还小睡了一会儿,下车的时候精神好了许多,心中不禁对老储的这份体贴又多了几分好感。

这次站在门口迎接的是胡丽娜,她仍然穿着黑色套装,丝袜加高跟鞋,寒风簌簌的冬日她倒也不怕冷,比起跟老储一起,单独的时候胡丽娜显得更亲热一些:“魏总,办公室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跟我提。”

“我的房子租好了吗?”魏诤问道。

“人事本来是想在附近的小区租一套房,但我想哪能让魏总您去住小区啊,所以我就想办法弄到了一套小别墅,不过腾挪多用了几日。”她说着朝魏诤挤了下眼。

魏诤猜胡丽娜大约就是老储安排给自己的助理了,他知道胡丽娜有讨好自己的意思,于是点头以示谢意,胡丽娜果然面上高兴。两人说着话,迎面有个穿着灰扑扑的工作服的老头步履铿锵地朝他们走来。

来的是颜伯亮,他得过甲亢,眼睛微微凸起,因此魏诤觉得迎面走来的老头眼珠子很大,然后就听胡丽娜笑着给他介绍:“这个是我们公司……生产经理,颜经理。”

“你好,我是魏诤。”魏诤礼貌地伸出手打了个招呼。

“你好。”颜伯亮跟魏诤握了握手,同时也在打量着魏诤。

老储说魏诤是厂里请来的管理顾问,但魏诤来了,他就从颜总降成了颜经理,他颜伯亮又不是傻瓜。当然他也能体谅老储,也不反对请个更懂管理的人回来,毕竟时代在往前跑,科技要现代化,管理也要现代化。

他颜伯亮一向开明。

可是眼前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价值不菲的西服,脚上的皮鞋也是一尘不染,看着就不像是能经常蹲生产车间的人,而且眼底青黑,说两句话就要抬手遮住唇看上去像是在打哈欠。普一照面,还没等魏诤开口,颜伯亮就先有了不太好的印象。

“我要带魏总去看办公室,等下再聊啊。”胡丽娜当然知道老储真实的目的就是想请魏诤来当总经理,于是避免了两人交锋,领着魏诤朝着那栋最新的办公大楼去了。

照例是刷脸进门,胡丽娜直接将魏诤领进了上次介绍过的总经理办公室,魏诤点了点头,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胡丽娜显得颇为高兴。

今天原本只安排魏诤看看办公以及住宿的环境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但既来之,则安之,魏诤也没有浪费时间去矜持,放好了东西,就去生产车间实地查看。

斐拉德克所面临的问题,老储其实早在饭局里反复提过了,说起来也就是个产能问题。家居产品都有季节性,遇上旺季,来单又多又密,当时恨不得将生产线的规模扩充几倍出来,可是真要扩充生产线,设备投资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需要多养几倍的生产线员工,一旦没有足够的订单,锁厂立刻就会进入亏损状态。

总之一句话,忙的时候鸡飞狗跳,闲的时候心慌意乱。

魏诤在车间里转了一圈,最后抱着双臂站在装配生产线旁,静默地看着员工们操作,车间里的机器大多停运着,但装配生产线还是忙得不可开交。工人们难免心里好奇,有些人忍不住想要回头瞧,但立刻就被长了一双鹰眼似的颜伯亮给喝止住了。

颜伯亮几乎整年都泡在车间里,谁手上的活他都会做,比手速那也是妥妥地赢过这里大部分的员工,忙起来他自己本人就是个最好的操作工。

他瞥了一眼魏诤,暗自皱眉,光瞧能瞧出个什么花来?果然魏诤也就看了半个多小时,然后要了车间员工们的计件统计表跟工资单就走了。

颜伯亮回去跟梁南珍讲:“现在的小年轻,不能跟老人比啊,他们都没下过苦功夫,就会装模作样,他要是想在我的生产线上吹毛求疵、胡说八道,我可是不会给他脸面的。”

那个时候颜伯亮还不知道,仅仅一周,这个看上去没下过苦功夫的小年轻就将他心里那完美的生产线整了个七零八落,且一点也没给他颜面。

颜锁心站在航运楼的出口处,看着裴严明拉着行李走出来。他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皮肤白皙,下颌微圆,即便不是十分英俊,但沉稳敦厚,有股书生的温润之气,让人见之就会生出安全感来。

裴严明瞧见了颜锁心,脸上露出惊异之色:“你怎么来了?”

那次在电话里不欢而散之后,隔了几日裴严明打来了议和的电话,他表示尊重颜锁心的看法,并好言温抚了几句,也顺便告知了归期,并不知道颜锁心中间曾给他打过电话,也不知道任雪帮他接了电话。

颜锁心在公司里听见对裴严明最多的评价就是身段柔软,放得下架子,也赔得起笑脸,以前她总觉得这是裴严明为人太老实所故,但此刻想想又觉得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光明磊落。

“怕你东西多,我请了假过来接你。”颜锁心答道,她心中烦乱,因此话讲得有些生硬。

裴严明微微沉吟,他知道颜锁心是个有些懒散的人,平时待人也没那么殷勤,即便她想到了行李多的问题,也只会先打个电话问问裴严明能不能自己解决。因此裴严明完全没想到她会来接自己,他是跟任雪一起回来的,只是她行李更多些,裴严明先出来叫车而已,颜锁心的突然出现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怎么知道我的航班的?”裴严明有些心虚,拉着颜锁心快步离开,在路上给任雪发了条微信。

“我打电话问了你们办公室的凯莉许。”颜锁心淡淡地道。

凯莉许是裴严明在长春的秘书,而颜锁心作为上海总部CEO的助理,没有什么是问不出来的。裴严明表情有些不自在,车里很安静,只有他的手机不停地响起微信提示音。是任雪发过来催问的,她好像有些不相信颜锁心是真的来了,最后裴严明不得不将手机掏出来佯装看信息,随手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颜锁心开着车子出了停车场,面前开阔笔直的高速公路,给人以一马平川、康庄大道的心旷神怡感,可是她的车子却是越开越慢,直到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车子出问题了?”裴严明脱口问,这也是他第一个反应。

颜锁心双手抱着方向盘,两眼瞧着跳闪的仪表灯,她努力保持着镇定,但声音仍然带了些许的颤音:“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人?”这句话原本是她在深思熟虑过后决定不问的,但在见到裴严明的第一时间还是克制不住问了。

有些情绪就像坏了的罐头,只要遇上一条哪怕再细小的缝,就会瞬间暴发开来。

难得糊涂是真的很难。

裴严明有些慌乱,他本能地反驳:“你胡说什么,你是不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前两天我给你打电话,是个女人接的。”颜锁心道。

“是同事帮忙接的吧?”裴严明最担心的是魏诤说了些什么,毕竟魏诤曾亲眼见到他与任雪,听见不是自己所担心的那样,他松了口气。

“晚上九点的时候?”颜锁心有些愤怒。

裴严明皱起了眉头:“前几天我都在加班,我回来得急,有一大堆的交接工作。你是不是又从你爸妈那里听了什么话,就开始胡思乱想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些无事生非的八卦少听听……”

“我想看看你的手机信息,可以吗?”颜锁心没等裴严明把话说完就开口道,她甚至没有转头,只是伸出了手。

裴严明的声音戛然而止,不提过去的残留,他的手机里刚刚就收到了几条不轨的证据,颜锁心的这句话如同一双无形的手,揭开了他们之间那层朦胧的遮羞布,颜锁心显得伤心而失望。

奇妙的是,那刻裴严明在狼狈之余也有失望。

裴严明也许失望于颜锁心的稀里糊涂不能自始至终,倘若她能一直糊涂下去,那么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件不光彩的事情悄悄抹去,他们的婚姻仍然可以白璧无瑕,从恋爱到结婚,十年乃至百年,旁人说起都像是幸福婚姻的模板,然而颜锁心却在最不适合的时候揭破了这件事。

他并没有想离婚,也没有不想回归家庭啊,裴严明内心也是觉得委屈。

难堪的沉默过后,裴严明最终也没有给颜锁心看他的手机,但也没有承认有外遇:“我不能为了证明你一时胡思乱想的事情是不存在的,就同意你没有道理的要求,我们在一起十年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颜锁心很想说我相信你,甚至想要很戏剧地表示只要是裴严明说的她就会相信他,而后两人相拥在一起抱头痛哭,从此误会解开,海晏河清。

可惜现实是他现在说的话,她一句也不相信。

裴严明没被颜锁心允许进门,只得带着行李讪讪地开车回了父母住的那套房子,可是他的车子还没开到地方,就收到了前秘书凯莉许的电话:“裴总,总部的朵拉问,你是跟谁一起回的……我要不要告诉她啊?”

凯莉许并不知道颜锁心是裴严明的正牌太太,但身为秘书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上司跟任雪存在着某种关系,颜锁心过问裴严明的航班还算正常,但特地打听任雪就让凯莉许警惕了。

裴严明自觉平时掩饰得很好,他这次要回上海,任雪正好也要回上海参加二轮面试,就表示要跟他同行。也许是为了表现得光明正大,裴严明也就不避嫌地让凯莉许一起订票了。可是凯莉许现在打来的这通电话,无意中就戳破了裴严明粉饰的太平,令他整个人的脸颊都在燃烧。

“不,不用告诉她了吧,你就说我是一个人回来的。”裴严明挂完了电话,那种无地自容的尴尬依然挥之不去。

凯莉许是个专业的秘书,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是再专业,她也有自己的私交圈与利益,很难保她不会在某个场合就将这件事捅出去。有些事情明明旁人心照不宣,但颜锁心却偏偏要跑去捅开这层窗户纸,裴严明在心底里不禁有些埋怨颜锁心的幼稚和没有城府。

他现在埋怨她不够聪慧,浑然忘了方才他又希望过她能足够天真。

公寓的门铃一直在响,颜锁心只得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门边,门外站着的是曾凡,他将手里的塑料袋提起来,忐忑地道:“刚才上楼的时候,看见下面有人在卖草莓,我觉得挺好的,给你带了点。”

颜锁心没什么兴致地道:“不用了,你自己吃吧。有什么事吗?”

曾凡尴尬地收回手,脸色微微泛红:“颜小姐,那位客户确实不是故意拖款子,她年底的资金的确很紧张。”

“那她为什么不过了年手头宽裕了再买房呢?”

曾凡神情略古怪,支支吾吾:“因为她觉得年底的房价要便宜一些。”

颜锁心气极反而笑了,周树人笔下的两脚伶仃圆规,不是因为瘦的,而是因为这样的人两脚岔开转个圈,就以为是世界的中心了。她也懒得跟曾凡多说,转身就把门给关上了。

她进屋没多久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是曾凡发过来的:“对不起,打搅你了,我把草莓放在门口了,希望你别介意。”

颜锁心起身出门,果然见门边放着装草莓的塑料袋,她无奈只得将袋子拿进了屋里。

草莓不太能放久,所以她就拿进厨房里冲洗。袋子里的草莓只只完好,看起来是仔细挑选过的。洗好后的草莓鲜艳如火,令颜锁心虽然没有胃口,也拿起一只塞入口中,有些酸,又有些甜,本该令人心生喜悦,她却鼻间泛酸。

颜锁心以前看过某本书,作者说,青春的时候,傻占了一半,现在却希望能傻回去。她以前的理解是作家宁可傻着,也想要回到活力无限的青春,可是此时她觉得那位作家或许只是想傻回去。

斐拉德克的操场上很热闹,流水线上的工人们分成了两队准备比赛赛跑,人人都憋着笑,因为新来的魏顾问要通过这种方式证明他改革过后的生产线效率会更高。

这谁听过?

颜伯亮板着脸,眼珠子瞪得更大了,魏诤倒是表情平和:“颜经理分好了吗?”

事情的缘由来自魏诤对装配生产线的改变。原本的模式是上游的员工加工完将产品放到传送带上传给下游员工,如同击鼓传花一般。

但魏诤取消了击鼓传花的方式,他让流水线彻底变成了一条自动的运输带,在外围另外扩建了一条操作平台,除此之外,他还取消了许多硬性的规定,比如不许带手机进车间。

颜伯亮认为附加一条操作平台完全是多此一举,工人还是这些工人,干活的手还是那几双手,换种方式又能改变什么?更不用说魏诤居然还允许工人们带手机上岗,要知道平时上班的时候,颜伯亮都要求集中保管车间工人们的手机。

这还是颜伯亮虚心跟某个在工厂里工作过的厂长学来的,据说那个工厂又是从日本工厂那里学来的,总之他的车间从来是干干净净的,员工们的态度那也是认认真真的,而魏诤一来就要把生产车间弄得七零八落,到时候他魏诤走了,这人心还怎么收?

颜伯亮意见很大,老储也很为难,魏诤就说可以通过玩个游戏来证明他理论的正确性,颜伯亮简直要气笑了,若非老储力挺魏诤,他根本就不想搭理。因此颜伯亮虽然勉勉强强答应了,心里却十万个不情愿,生产线哪里是通过游戏就可以证明正不正确的,简直是儿戏嘛。

“颜经理,你分好了吗?”魏诤又催问了一声。

“分好了!”颜伯亮只得黑着脸回答。

魏诤就从气喘吁吁跑回来的胡丽娜手里接过了两样东西,分别是一根长棍子跟一根长绳子,然后他将这两样东西分给了两个小队,让他们其中一队拿着棍子赛跑,另一队拿着绳子跑。

老储亲自下场吹哨子,随着哨响,拿绳子的那队撒腿就跑了个没影,而拿着棍子的那队却还在手忙脚乱,闹成了一团,甚至还有人不慎摔倒了,惹得厂里围观的人都笑翻了天。

“怎样?”颜伯亮表示不解,傻子也知道拿绳子的跑起来方便啊。

魏诤指着拿棍子的那队道:“这就是你现在的流水线模式。”然后他指了指拿着绳子跑远了的那队,“这就是我改变过后的模式。”

“我不觉得这当中有什么联系!”颜伯亮有些光火,他觉得魏诤这是在拐着弯骂他僵化。

而魏诤来了这里一周,就明白颜伯亮的利益跟他是有冲突的,因此他的刁难魏诤有心理准备,但他不允许颜伯亮妨碍他对斐拉德克的改革,而改动车间生产线仅仅只是个开始。

魏诤微微沉吟了下,道:“那这样吧,先临时按我的方式生产一周,倘若产能达不到你的两倍,那我就离开斐拉德克。”

“好,要是你有本事达到我的两倍,那就我走!但要是达不到,以后生产车间不许你插手!”颜伯亮这辈子从不落人后,一激之下就梗着脖子跟魏诤杠上了。

老储面上挺为难的,他当然希望少掏钱却能让产能扩大一倍,可颜伯亮脾气大工作却很认真,管理水平有限但对斐拉德克忠心耿耿,最关键的是颜伯亮能影响绝大部分从国营时代过来的老员工,影响他们手上的股份。

他是有心想要上前打圆场的,但是魏诤比他更快:“好,就按你说的办!”

虽然有这样不和谐的小插曲,但总的来说魏诤初到斐拉德克的这周还是很愉快的,缺少了各种管理流程的斐拉德克,对魏诤来说像一张正等着绘画的白纸,令他充满了斗志。

因此尽管斐拉德克能给他的年薪只有斯威德的百分之七十,他依然跟老储签订了合同,而老储则以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作为回赠,当然附带的条件是魏诤必须为斐拉德克工作满三年,并且公司年增长不能低于百分之十。

但这依然是极其慷慨的合约,依照魏诤对未来智能家居市场的预估,斐拉德克将会进入一个飞跃期,有可能一年就能实现产销量翻倍,何况是百分之十。

等合约签订了,李瑞认为很有必要庆祝一下,他便提出来跟斯威德的旧同事们聚一聚,魏诤上次走得匆忙,跟谁都没有告别,恰巧成都分部有人来上海,他便同意了。

魏诤到了酒店的门口,意外地发现李瑞的旁边就站着陈小西,她穿了件浅蓝色的大衣,脚上是双鲁布托的高跟鞋,浅口鞋配大衣有些不合时宜,但很时尚,而且看得出来都是新买的。

在魏诤的印象里陈小西算得上是斯威德公司衣品最不好的人,几乎每天都是黑色的小套装工作服,在德国开展会期间也没见她买过什么,那些精美的奢侈品,她从来不买,甚至也不走近,看得出来家境应当是很一般。

所以魏诤能理解陈小西将Prada包的发票贴到报销单中的原因,也许并不仅仅是因为想要讨好他,更多的还是真的舍不得,同样他也能理解当事发之后,陈小西所表现出来的瑟缩与痛哭流涕,她可能实在是害怕丢失眼前的工作。

出于理解,魏诤将大部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即便因此而离开,他也从头到尾没有责备过陈小西一句,可这并不代表魏诤很喜欢看见这个害他背了个大黑锅的人。

陈小西敏感地感到了魏诤看见她并不算高兴,头不由自主地垂得更低了:“魏总……”

李瑞大咧咧地笑道:“小西知道今天我们要聚会,一直求着让我带她过来,她说就在门口跟你说两句话,她不进去。”

魏诤瞥了一眼李瑞,知道他妇女之友的老毛病又犯了,动了怜香惜玉的心,于是朝陈小西笑了笑:“都到了门口,就进去吧。”

垂头丧气的陈小西整个人好像又活了过来,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连忙去拿魏诤手里装酒的袋子:“魏总,我来帮你拿!”

即便魏诤其实并不想让陈小西帮他提东西,但总不能跟陈小西抢袋子,只好由着她将手中的袋子抢了过去。

陈小西接过了袋子就乖巧地先进酒店去了,李瑞在背后吃吃笑了几声,压低了声音对魏诤道:“我觉得陈小西其实很不错啊!能做事,能受气,对你又是从心底里感激。”

魏诤说:“行,那回头我跟陈小西说,你看上她了,让她看在我的面子上考虑考虑你。”

李瑞急忙道:“我可没看上陈小西,你不要乱讲,这扰乱了一池春水可怎生了得?”

魏诤不理会他只管走路,李瑞只好投降:“别,魏总,你知道我为人轻浮,找个妖孽互相祸害可以,这样的良家子我是不敢碰的!往后,我再也不给魏总你乱牵红线了可以吗?”

“等下你吃饭就吃饭,可别信口开河!”魏诤趁势警告了下这位妇女之友。

李瑞笑道:“哪能呢?!”

两人说着就推开了包厢的门,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他们不像魏诤要从吴江开车上来,到得都比他要早,除了成都的同事,到席的还有几位斯威德的中高层,人力资源部的总监丽莎也来了,财务部的总监安娜和魏诤的关系也不错,但她如今还在休假养胎。

“魏总,你可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一鸣惊人,离开我们才两三天,就成大股东了,以后多关照呀。”洁西卡吴笑着说道。

洁西卡吴本名叫吴姗,现任的人力资源部的高级主管,除了陈小西她也算不在魏诤预料之中的客人。

李瑞见魏诤的目光瞧来,就笑着道:“今天的包厢可都是洁西卡帮忙订的,今天大家不醉不归,上面就是五星级客房,醉了就让洁西卡帮你们开房间。”

吴姗笑着接道:“没醉的想开房也可以啊。”

众人心领神会般地笑了,气氛就活跃了起来,几轮酒喝下来,说话就更随意了,陈小西则一直在旁帮着倒酒递茶,自己却是滴酒不沾。

吴姗一直关注着魏诤他们聊天,此时转过脸来笑着道:“小西,倒酒什么的有服务员呢,你就别去抢别人的工作了。”

陈小西原本跟众人都不算熟,想插话也插不上,而李瑞有魏诤的警告在先,也不敢特别关照她,所以她只能抢着服务的事情来做,免得显得格格不入,现在被吴姗给点出来,她的脸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吴姗是很清楚陈小西因为什么而来的,其实来吃饭的,就没人不知道原因。

而那张发票究竟是怎么回事,魏诤也解释给安娜听过,虽然他最后选择给了尤格尔其他的说法,但等魏诤走了之后,安娜可不在乎得罪一个实习生,更加不会替陈小西保密。

别看尤格尔不相信魏诤,公司里其他的中高层大多却是相信魏诤的,毕竟魏诤与他们共事了六年,在他们的认知里,魏诤并不是个贪图小利的人,更何况他还升职在即。

这样陈小西在斯威德的日子就很难过了,即便跟魏诤关系不怎么样的人也不会喜欢她,谁会喜欢一个让自己的上司背黑锅的下属?

比如吴姗就知道丽莎已经决定不让陈小西通过实习期,办公室在行政上是归属人力资源部管辖的,因此丽莎不想要陈小西,基本上陈小西在斯威德的日子也就是在倒数了。

陈小西敢跑到魏诤的面前来,吴姗是有点佩服她的勇气的,但看魏诤在酒席上基本不与陈小西接触,丽莎更是从头到尾没有跟陈小西说过话,连陈小西给她倒的酒都拒绝了,吴姗就自觉她有义务为上司出气。

“今天小西穿得漂亮吧,她为了这身漂亮的衣衫可是吃了好久的泡面哦。”

吴姗好像没看见陈小西脸上涨红得好似要滴血,她招了招手笑嘻嘻地道,“哦哟,你快坐下来吧,你就算不站着别人也能看到你今天穿了身漂亮衣服的呀。”

她的语调好像是在哄小孩,仿佛没有看到这个“小孩”如坐针毡,又皮笑肉不笑地道:“小西,魏总真要给你敬上两杯,没有你,魏总都不一定能当上大股东,说不定早就去上海分部了,这外企总经理说得再好听,也总是在替外国人打工呀,哪有给自己打工强。”

酒席间的气氛有些微妙,大家似乎在刻意地忽略吴姗对陈小西的奚落,陈小西僵直地在位置上坐下来,她手里还握着酒瓶,突然间她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酒,然后笔直地敬给魏诤:“魏总,这杯酒是敬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魏诤都还没答话,她就一口气将满杯的酒都饮了下去,然后又倒了一杯端起来道:“这杯是敬你谢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她说完抬手又倒了杯,魏诤没说什么,李瑞倒是先不忍心了:“算了,算了,咱们不流行这套,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吴姗见魏诤与丽莎都不开口,更是眉飞色舞地道:“凯文我跟你讲,你这就是瞎操心,小西这趟来,要做什么,要讲什么,人家都想了好几个星期了。”

陈小西端起杯子里的酒,她苍白着脸,手里的酒杯也有些摇晃,李瑞都有些担心她会栽倒下去,但她到底是稳稳地拿着酒杯站起来了:“魏总,这杯是,是敬你,敬你的宽宏大量……”

李瑞连忙给魏诤打眼色,但魏诤完全没有抬手阻止的意思,而是等陈小西又勉强将酒喝完,这才拿起手里的酒杯道:“你既然是我魏诤教出来的,那在斯威德可要好好给我争个面子,别让丽莎以后跟我抱怨。”

陈小西在卫生间里吐了个昏天黑地,出来的时候面白如纸,外面等着的李瑞扶起她叹气道:“你也真是的,魏大少爷就不是个小气的人,你何必喝那么多酒,这多伤身体。”

“没事,是我犯的错,但又不敢承担责任,反而连累了魏总,喝些酒又算得了什么?”陈小西扬着脸朝他笑了笑。

陈小西给李瑞的平日印象是个沉默不语、戴着黑眼镜、瘦瘦小小的模样,今天他很仔细地看了,竟然觉得陈小西化着淡淡的妆,还是挺眉清目秀的。

“你坐外面喝点热茶吧。”李瑞扶着陈小西朝大厅走去,他是怕陈小西回了宴会厅又要被吴姗他们灌酒。

陈小西也是头晕目眩,她心里也知道再喝就该人事不知了,于是点头同意。她歪坐在沙发上见李瑞去泡茶,有些迷迷糊糊地道:“你给自己也倒杯牛奶吧。”

李瑞的胃不太好,他经常开车自驾游,饥一顿饱一顿的,常吃些冷硬的东西,时间久了就有了胃病,陈小西想必是注意到了他方才没吃什么东西。

李瑞没想到她喝醉了还会惦记他,显然平时是习惯了考虑他人,因此他就有些感动了,他就是个很容易感动的人,虽然有些善忘。

等魏诤他们吃完了饭出来,本来半靠在沙发上的陈小西就立即站了起来,等魏诤送走了其他人转过身来,在旁陪站的李瑞才道:“魏诤,你顺便送下陈小西吧。”

魏诤转头去问陈小西:“你能打车吗?”

陈小西被灯光耀得发白的脸又涨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可以的。”

李瑞愤愤不平地道:“那我打车送你。”

陈小西已经背起了包:“不、不用了,我可以打车。”她见李瑞还想争辩就又补充了一句,“我真的可以。”

等陈小西打到车离开,李瑞上了魏诤的车,还有些不满:“老魏,我记得你不是这么没绅士风度的人啊?”

“那你以为陈小西又是什么样的女人?”魏诤淡淡地问。

此刻李瑞还没有忘记刚才的那份感动,因此对陈小西有些维护:“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罢了,就算她犯了点错,但你看人家那副瘦瘦小小的模样,就稍微宽容一下吧。洁西卡吴在酒席上那么挤对她,你也不吭一声。”

魏诤漫不经心地道:“陈小西是个瘦弱但不羸弱的人,所以她需要的不是宽容,而是机会。你怎么知道,吴姗的挤对不是她想要的?”

李瑞错愕:“不是吧,你的意思是她故意让洁西卡吴挤对?”

“不然你以为呢?”魏诤瞥了一眼李瑞。

李瑞喃喃:“你想得也太灰暗了,人家就是想跟你道歉罢了。”

“倘若仅仅是想道歉,她求你带她到我家里来不是更好吗?”魏诤反问。

李瑞不服气地道:“你的意思是,她是道歉给其他人看的?”

“主要是道歉给丽莎看的吧,当然顺便也消除一下别人对她的不满。正如你所说,她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实习生罢了,洁西卡吴挤对她挤对得越厉害,旁人就越会从对她不满到抱有同情心。”

“那也是……被逼无奈吧。”李瑞满怀同情心地叹息,“要不然你最后也不会帮她说话吧,证明你心里也是对她同情的嘛,刚才何必那么没风度?送送就送送呗。”

“我可以被别人借用一次,但不代表我喜欢被人一借再借。”魏诤冷淡地道。

李瑞对魏诤的说法有些嗤之以鼻:“说来说去,你就是不高兴陈小西让你背了个黑锅罢了,但我要告诉你,陈小西是给你制造了个黑锅,但把这个黑锅给你背上去的人却不是她,而是颜锁心!”

“你怎么知道?”魏诤愣然。

李瑞抽了张纸巾,揉了下刚才站在酒店门口吹冷风而有些堵塞的鼻子:“跟你说吧,你那件事情是财务部戴维扬发现的,可是他就告诉了颜锁心,你说尤格尔是从哪里知道的?”

“他就告诉了颜锁心这件事,怎么会被你知道了?”

李瑞大声道:“我听见安娜在楼梯口问戴维扬!”

魏诤早就知道这件事情肯定是从财务部流传出去的,但财务部的总监安娜最近常请假在家养胎,而除了她以外,财务部其他人并没有直接汇报给尤格尔的权力,所以他也怀疑究竟是谁在财务部收到了消息,又汇报给了尤格尔。

这下他总算是知道了,那个背后偷偷告他黑状的人是谁。

此刻的颜锁心还在酒店里,给裴母闵佳香过寿。

虽然裴严明没有告诉家里人他与颜锁心争吵的事,可是自从他回上海就一直跟颜锁心分居,颜锁心又这么多天没有回来过,裴父与裴母就算再迟钝,也知道两人有了矛盾。刚巧闵佳香六十大寿,于是裴父裴建林便借着寿宴的事将颜锁心叫了过去,也算是给两人制造和好的机会。

同时裴严明的姐姐闵薇也回来了,闵薇比裴严明要大四岁,当初裴家将闵薇过继给了不能生孩子的闵佳香弟弟,而后裴母才生了裴严明。

正因为如此,尽管在舅舅家没有受到过什么不好的待遇,但闵薇却是满心的怨气,认为父母是为了再生个儿子才将她抛弃了,为了弥补这样的失落感,她参与到裴家的大小事务中来,对什么事都要发表意见。

闵薇迟到足有大半个小时,这才慢悠悠地拖家带口地出现在饭店,先是指挥着丈夫廖俊智将订好的蛋糕提给闵佳香看:“这家店的蛋糕难订得要死,我们排队都排了一个小时。”

“不错,一看就是蛮贵的。”闵佳香满面高兴地示意裴父看。

裴建林凑过来瞧了瞧,“嗯嗯”了两声表示赞同,末了又道:“锁心买的那个蛋糕也挺不错的。”

闵薇跟廖俊智似乎这才发现旁边的酒柜上还放着一个大盒蛋糕,廖俊智“哎呀”了声,语调略夸张地大声道:“小颜你已经买蛋糕了,早点跟我们打招呼啊,我们排队都要排死了。”

廖俊智埋怨,仿佛忘了他买蛋糕的时候同样也没有跟颜锁心打过招呼。

买一个蛋糕有多难?左右不过是给人过生日,生日蛋糕是最便宜也最实惠的礼物,往往还最有面子,毕竟在座的人都会知道谁买了生日蛋糕。

颜锁心倒不是冲着最实惠去的,往年她总是提前将生日礼物备好,可是偏偏今年给忘了,便匆匆买了蛋糕。

闵佳香瞧见生日蛋糕的时候表情淡淡的,跟看见闵薇的蛋糕时的那种兴高采烈截然不同,因此裴建林才故意提了提颜锁心的蛋糕,以示公平。

其实闵佳香倒不是因为礼物之间的区别而不高兴,她更多的还是因为生气颜锁心跟裴严明闹了这么久的别扭,想给颜锁心脸色看,多少透着点替儿子出气的意思。

裴建林避免节外生枝:“赶紧上菜吧,我看小圆、小山都饿了。”

小圆与小山是闵薇的一女一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通常有他们俩在桌,那基本上整张餐桌就是围绕着他们在转,大致的情形就是裴母负责小圆,裴父负责小山,两小则不停地对着满桌的菜发号施令。

如果还有些旁的什么,那就是当中还会夹杂着廖俊智的各种吹牛,裴严明对这位姐夫也算宽容,只要廖俊智的话不要太不靠谱,他都愿意奉承两句。

廖家开的是电镀厂,高污染企业,时不时就会被环保局盯上的那种,因此廖俊智最爱吹的就是他们家,乃至他自己本人与政府官员的交情。

“今年环保抓得多严,我们那一片儿没什么关系的小电镀厂全都关了。厂里的单子多得根本都做不了,我就吩咐下面的人,旁的厂也就算了,斐拉德克的单子一定要优先安排!”廖俊智端着酒杯冲着颜锁心比了比,“怎么也要给自家人一点面子,对吧!”

“厂里的事情我也不大懂。”颜锁心勉强笑了笑。

当初廖俊智接斐拉德克的电镀单子走的是颜家的门路,颜伯亮为了女儿与婆家关系平顺,老头子半辈子清廉,就在这一件事情上徇了回私,尽管廖家的加工费更贵,但还是将单子给了他们。

可是往后,廖俊智就会时不时地将工厂单子紧张这件事情拿出来说一说,仿佛不是他接了颜家的单子,而是颜家欠了他们家不少人情,这让颜锁心也是很无奈。

“算了,人家不在乎,你讲什么讲呀!”闵薇不高兴地瞪了廖俊智一眼。

闵薇大事小事爱发表意见,而且多半是在唱反调,所以颜锁心有点远着这位大姑,两人不太亲近,闵薇心里也对这位弟媳有些意见。

“怎么会?斐拉德克这几年发展得不错,正准备增资呢,还不都是你们这些合作单位配合得好嘛!”裴严明笑着跟廖俊智手中的杯子碰了碰,没让他手里端着的酒杯落空。

闵薇就插嘴问了句:“谁给他们厂投资啊?”

“是股东集资。”裴严明话音顿了顿又笑道,“我本来就想跟爸妈说呢,因为锁心她爸妈要增资,所以锁心将那套小公寓给卖了,往后可能我们就要跟爸妈住在一起,再挤两年。”

这件事牵涉到裴父裴母,两人也都停下了给外孙、外孙女喂饭的手,齐齐将目光投了过来,闵薇转过脸来追问颜锁心:“你家要增资多少啊?”

颜锁心并不想回答闵薇,于是含糊地道:“也没多少。”

“这没多少到底是多少,没多少又怎么会要卖房子啊?!”闵薇不依不饶地追问。

裴严明答道:“二百来万!”

闵薇的脸色微微一变,裴父裴母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二百万对于他们来说绝不是一笔小数字,倒是廖俊智口气很随意地道:“也还好吧,不就是严明两年的工资嘛。”

“话怎么能这么讲啊,外企那点工资听着好听,年薪百万,一半是要交税的呀!这套房子还有几百万的贷款没还呢,严明不用吃喝、不用养车、不用出去交际应酬吗?他好歹是个总经理!”闵薇不满地道。

廖俊智见太太反对,语气立马就转了个风向:“这投资是有风险的事情,尤其是做实体,这不光要有钱,还要有关系!颜伯父年纪也不小了,还能再做几年?这钱要是投进去,说不定就被老储给挪作它用了。”

他神情笃定地道:“你们是不知道,老储的底细我是最清楚不过,他当年就是借鸡生蛋,靠空手套白狼起家的,所以这家伙特别爱冒险,根本就靠不住。”

闵佳香的脸色是越听越黑,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儿子与儿媳闹矛盾的理由,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委婉地道:“锁心,我知道你孝顺父母,但是决定不是这样做的。你也知道我的身体不好,怕吵,当初因为考虑到你有一套小房子,我们才卖掉了自己的房子,为你跟严明买了这套新房……”

闵薇立刻赞成:“就是嘛,现在卖房是两家人的事情。你也要考虑考虑你们以后生活要怎么办,妈身体不好,将来你再生了孩子,挤在一套房子里,这日子还能过得顺心吗?”

裴严明没想到家里人对颜锁心卖房的反应会这么大,有点后悔不该在饭桌上提起,刚想说什么,颜锁心已经先开口了:“房子是我爸妈买的,他们现在有需要,要卖我是不能反对的,假如爸妈想要单独住,那就把这套房也卖了,另外买套不用贷款的小房。”

闵薇吃惊地道:“把房子都卖了,你们俩住哪里?”

颜锁心淡淡地道:“租房住好了。”

裴家人面面相觑,最终是裴严明咳嗽了声打岔道:“事情还在商量当中,总会有解决办法的,今天是妈的生日,不谈别的,切蛋糕吧!”

裴建林也跟着道:“行了,他们的事情他们自己会想办法,你们就不用瞎操心了。”

仿佛约定俗成一般,切的是颜锁心的蛋糕,几人分了一块,吃了几口,最后以两小将蛋糕捏成了泥作为这场生日家庭宴席的终曲,自然闵薇带来的蛋糕又被她原封不动地带走了。

闵薇上了车,廖俊智就道:“人家要卖自己的房子,你们说不让人家卖就不卖了?何必白白得罪人。”

“是她的房子怎么了?当初不是说了是陪嫁的嘛,你们家的彩礼也是你们家的钱,结了婚能要回去吗?”闵薇白了他一眼。

“行,行,你说得都有理。”廖俊智开动了车子,他不太想得罪颜锁心一家,毕竟斐拉德克是家里厂子的大客户,现在电镀厂虽然生意不错,但也还远没到卖方市场的地步。

但闵薇却信了他平日的那套说法,真的认为廖俊智给了颜家多大的面子,因此就越发不满颜锁心对她那不冷不热的态度,认为这弟媳实在太不懂事,太不会做人了。

她突然心血来潮地问:“房子是婚前财产,不过卖了之后就变成婚后财产了吧,是不是卖了房,严明该有一半钱啊?”

廖俊智也不太了解:“她那套小房子好像结婚后也还过贷吧,也不完全算婚前财产吧。”

看到裴严明跟颜锁心出去结账,闵佳香就满腹怨气地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们两口子的事?!哦,他们家想买房就买房,想卖房就卖房,不用打招呼,不用跟我们商量的?”

裴建林叹着气:“现在都已经决定要卖房了,咱们争论还有什么意思,难道让他们两个接着吵下去?”

闵佳香的委屈瞬时如滔滔洪水泛滥开来:“他们当初说有小房子,让我们卖房支援他们买大房子。等大房子买好了,她转眼就把小房子卖了,我们倒要住在旁人的屋檐底下,看别人的脸色。”

此刻闵佳香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当初卖房是他们自己做的决定,虽然根源的确是因为听说了颜锁心有一套小房。

颜锁心跟着裴严明转回来,恰巧就听见了闵佳香的数落声,裴建林见他们走了进来,连忙打住闵佳香的抱怨:“锁心他们回来了,咱们就回家吧!”

闵佳香怨气未消地瞪了他一眼:“回家,回谁的家?”

颜锁心拿起放在包厢沙发上自己的包:“爸,妈,我还要回吴江,就先走了。”

闵佳香没有想过平日里看上去还算乖巧的颜锁心居然如此强硬,连句柔和点的话都不说,可是颜锁心都已经走了,她就算要发脾气,要表示不开心,又能给谁瞧呢?

裴建林也觉得很意外,两人有些面面相觑。

“锁心!”裴严明追在后面追了上来。

颜锁心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经过了几日的冷战,她的心情已经没有最初那般毁天灭地了,悲伤与愤怒都在消退,转而开始思考当下该怎么办。

她的内心深处还是不希望跟裴严明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或者说她期盼着裴严明能幡然醒悟,表示出后悔,那样她就能网开一面,坦诚地跟他谈一谈了……“锁心,我觉得姐夫的话有几分道理,你劝劝爸,二百六十多万不是一笔小数字,可不要让人给骗了!”

“你追来就是为了说这个?”颜锁心瞬间感到了失望。

对于颜锁心来说,裴严明的悔意,如同家门的密码,出门了按了密码还能回家;但对裴严明来说,这样的悔意就是潘多拉魔盒的密码,等于不打自招,只要招认了从此以后他就不得安宁。

裴严明故作不知地道:“爸妈年纪不小了,有些事情他们考虑不周到,咱们要替他们考虑。”

此时裴母跟着裴父也出了包厢,大堂经理就手里捧着束花走了过来笑问:“你是闵佳香女士,对吧?”

闹腾了半天,闵佳香心情不佳,开始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因此脸色有些阴沉,听见大堂经理问就下意识地回道:“我是,怎么了?”

大堂经理立刻把花递了过去,笑着道:“祝您生日快乐!”

闵佳香以为是裴严明订的饭店好,有这种生日送花的服务,因此接过了花,见不是什么敷衍的康乃馨而是香水百合,对饭店的服务又满意了几分。哪知大堂经理又递了只装饰精美的礼品袋过来:“还有您的生日礼物。”

“还有生日礼物?!”闵佳香对饭店的周到程度有些惊讶。

大堂经理笑着解释:“这是有人特地托我们送给您的,花跟礼物都是。”

闵佳香的身体顿时就觉得轻松了不少,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她转过头嗔怪地对裴严明道:“你搞这个做什么,妈妈还用得着你买花?浪费钱。”

裴严明支吾了一下:“妈你喜欢就好。”

颜锁心从看到了这束花开始,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等看到此时裴严明脸上闪过的不自然,心里就大致明白了,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饭店,甚至都没同裴父裴母告别。

闵佳香瞧着推门出去的颜锁心不禁埋怨:“真是不知道这颜家是怎么教育自己小孩的,不尊重长辈,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

裴严明也被任雪的突然之举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强自笑着道:“妈,你别怪锁心,她也是最近心里烦。”

“烦也不能这样啊!”闵佳香略提高了嗓音,“当初我就说过他们家太宠孩子了,小孩就是要严格教育,才能有出息,要不然出息没有,脾气倒不小,你看咱们家严明是那样的吗?”

裴建林关照道:“这话也就私底下说说,你可不能当着颜家爸妈的面说。”

闵佳香嘟囔了句:“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只有受别人气的份,哪有本事给人气受。”

裴严明落后了半步,发了一条带有责备语气的微信给任雪,他觉得任雪能够从中体会到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惊喜”,然而他不知道还有更大的“惊喜”即将接踵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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