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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大齐猛将梁峥(三)


当晚,梁峥在灯下铺开地图。林武捧着热茶进来时,正看见将军用朱笔圈住长安与雁门关之间的一处峡谷。

“这是‘落马坡’,”  梁峥指尖点着地图,“二十年前,先皇在这里设伏歼灭过突厥主力。”

林武把茶碗墩在案上:“将军是说……  朝廷想对咱们动手?”  他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

帐外传来墨影的长嘶。梁峥望着窗外的月光,想起母亲临走前塞给他的平安符  ——  那是用她的白发混着麻线编的。“明天你带五十人护送夫人回乡下,”  他突然说,“就说我让她去给父亲上坟。”

林武刚要争辩,就被梁峥摆手制止:“这是军令。”

将军的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坚硬,左额的疤痕像条凝固的血痕。

三日后,铁骑营拔营南下。梁峥勒住墨影回望雁门关,城楼的旗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突然想起魏虎说过,将军的马永远不能朝着家乡的方向。

行至落马坡时,梁峥让队伍停下休整。峡谷两侧的峭壁上,迎春花正顶着残雪绽放。“派十个人去前面探路,”  他给墨影紧了紧鞍鞯,“注意看有没有新翻的泥土。”

斥候回报峡谷尽头有炊烟,像是樵夫的茅舍。梁峥却盯着峭壁上的石缝  ——  那里有几株被踩断的迎春花,断口还在渗着汁液。

“全队听令,”  他突然提枪,“向左前方的山坳转移!”

话音未落,峡谷两侧就滚下巨石,砸起的雪雾遮天蔽日。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玄色的铁骑营瞬间被裹进白茫之中。

“是禁军的连弩!”  林武的吼声混着惨叫传来,他不知何时又跟了上来,肩上插着两支箭。

梁峥的虎头枪舞成铁幕,挡开的箭簇在雪地上弹起,像受惊的鸟雀。“跟我冲!”  他拍着墨影的脖颈,黑马通灵般跃过滚石,四蹄踏起的雪泥溅在他脸上。

当他们冲出峡谷时,身后的积雪已经被染成暗红。梁峥清点人数,三百铁骑只剩不到五十。林武靠在岩石上咳着血,手里还攥着半块从母亲那里讨来的麦饼。

“为什么要回来?”  梁峥用匕首剜出他肩上的箭簇,血喷在两人的甲胄上。

林武咧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锐士营的规矩……”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将军去哪,弟兄们就去哪。”

远处传来追兵的马蹄声。梁峥把林武的尸体绑在墨影背上,自己牵着马往密林深处走。夕阳穿过枝桠照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件破碎的铠甲。

南疆的瘴气裹着湿热的风,黏在梁峥的甲胄上,像层化不开的血痂。

他牵着墨影在密林中穿行,黑马的蹄子裹满了红泥。三天前,他们在落马坡遭到伏击,如今只剩下七个弟兄,林武的尸体就埋在翻过的迎春花下。

“将军,前面有灯火。”  老兵陈三指着雾气深处,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是在落马坡被巨石砸断的。

梁峥拨开挡路的毒藤,看见竹林深处藏着个峒寨。吊脚楼的木窗透出昏黄的光,隐约传来织布机的咔嗒声。这不像沈青信里说的叛乱部族  ——  寨门没挂骷髅头,栅栏上还缠着开得正艳的朱槿花。

“你们在这等着。”  梁峥卸下甲胄,只带了把短刀。墨影用头蹭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劝阻。

寨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咿呀的声响。一个挎着竹篮的峒女突然从树后转出,靛蓝色的筒裙上绣着银线花纹。看见梁峥时,她手里的草药撒了一地。

“别喊。”  梁峥按住刀柄,却看见少女的竹篮里露出块眼熟的布料  ——  那是锐士营的号服碎片。

少女突然跪地磕头,银饰叮当作响:“贵人饶命!我们没有藏朝廷的逃兵!”

梁峥扶起她时,发现少女的手腕上有圈淤青。“谁来过?”  他指着那块号服碎片。

少女咬着唇不说话,直到梁峥解开腰间的平安符  ——  母亲编的那个,上面还沾着北境的雪粒。  “我娘也是这样编草绳的。”  他的声音突然放软。

少女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三天前有群穿黑甲的人来过,杀了我们寨主,抢走了粮食。他们说……  说要嫁祸给峒族。”

她拉着梁峥往寨子里走,吊脚楼的栏杆上,果然挂着几具穿着峒族服饰的尸体,脖颈上的伤口却带着熟悉的刀痕  ——  那是禁军制式长刀留下的。

深夜的寨子里,梁峥坐在火塘边,听幸存的峒人讲述经过。陈三突然撞开竹门冲进来,手里举着块烧焦的木牌:“将军!找到沈参军的信物了!”

木牌上刻着个  “衡”  字,是镇南王的私章,边缘还留着牙印。“这是王上的求救信号,”  梁峥摩挲着牙印,想起赵衡总爱用虎牙咬木牌做标记,“他们把镇南王扣起来了。”

窗外突然传来墨影的警示声。梁峥吹灭火塘,拔刀贴在门后。月光下,十几个黑影正摸向吊脚楼,为首那人举着的弩箭上,涂着和南疆毒箭一样的青紫色药膏。

“是李嵩的余党!”  陈三啐了口血沫,断臂的袖子里滑出把短匕,“将军,咱们跟他们拼了!”

梁峥却按住他的手,冲峒女打了个手势。少女会意,突然吹起骨笛,笛声在雾气里盘旋上升。刹那间,周围的竹林里亮起无数火把,数百个峒人举着毒镖和砍刀,从暗影里涌了出来。

厮杀声在密林中炸开时,梁峥的短刀正割断最后一个黑衣人的喉咙。他望着满地尸体,突然明白为什么沈青说南疆的密林藏着大齐的根  ——  这里的人,和北境的牧民一样,都在用命守护自己的土地。

天亮时,峒族少年们抬来架简易的竹轿。梁峥让陈三带着伤兵留下养伤,自己坐上竹轿,由峒人护送着往镇南王的大营赶。墨影跟在轿旁,不时用头蹭蹭轿帘。

“贵人要去哪里?”  引路的少女问,她的银项圈在晨光里闪着光。

梁峥掀开轿帘,望着雾气渐散的山峦:“去救一个老朋友。”  他想起赵衡拍着他肩膀说  “守疆土不是为了杀人”  时的模样,突然很想再听老王爷笑一次。

镇南王的大营静得像座坟墓。

梁峥伏在竹轿里,透过轿帘的缝隙观察。辕门的卫兵穿着禁军的甲胄,旗杆上的  “赵”  字旗被换成了明黄的龙旗。

“前面就是中军帐了。”  峒女低声说,她用草药汁给梁峥染了脸,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峒族药贩。

梁峥摸了摸藏在腰间的虎头枪  ——  那是魏虎留下的,枪杆里藏着半张兵符。他让竹轿停在帐外的药摊旁,假装挑选草药。

帐内传来熟悉的笑声,是李嵩的余党,户部尚书王显。“……  等抓住梁峥,这南方的兵权就全归咱们了。镇南王那老东西,还在牢里啃窝头呢。”

另一个声音接话,尖细得像支破箭:“陛下说了,只要能除去这两个心腹大患,咱们都能加官进爵。”  梁峥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  ——  那是当初去雁门关传旨的宦官。

突然,帐外传来喧哗。梁峥看见一队禁军押着个披头散发的人走过,那人的背影虽然佝偻,却透着股熟悉的挺拔。“赵衡!”  他差点喊出声,老王爷的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动作快点!”  禁军踹着赵衡的膝盖,“王大人等着用你的虎符呢!”

梁峥悄悄给峒女使了个眼色。少女突然打翻药筐,靛蓝色的布料在阳光下铺开,像面信号旗。刹那间,藏在各处的峒人同时发难  ——  卖柴的樵夫抽出砍刀,挑水的少年掷出毒镖,药摊后的梁峥已经握紧了枪杆。

中军帐的布帘被猛地挑开。王显举着刀冲出来,看见的却是梁峥冰冷的眼神。“你没死?”  他的刀哐当落地,“落马坡……”

“托你的福,”  梁峥的枪尖抵住他的咽喉,“北境的雪教会我怎么在死人堆里喘气。”

帐内的宦官想翻窗逃跑,被墨影一脚踹倒。黑马喷着响鼻,蹄子踩在宦官的手背上,骨头碎裂的脆响混着哭喊传出很远。

梁峥走进帐时,正看见赵衡被绑在柱子上,花白的胡须上沾着血。“你这小子,”  老王爷笑起来,牵动了伤口,“比你爹当年还莽撞。”

“先解开绳子。”  梁峥割开绑绳,看见老王爷腿上的伤口已经化脓,“为什么不反抗?”

赵衡咳嗽着指向案几:“你自己看。”  那上面摆着份密诏,皇帝的朱批触目惊心  ——“镇南王勾结峒族谋反,着王显就地正法”。

“陛下老了,”  赵衡摸着断腿,“被奸臣蒙蔽了。”

梁峥突然想起母亲说过,再锋利的刀,握在糊涂人手里也会伤了自己。他望着帐外飘扬的龙旗,突然明白魏虎和父亲为什么宁愿死,也要守护这面旗子  ——  不是为了上头的龙,是为了旗底下的人。

当天下午,梁峥召集了镇南王的旧部。当他举起那半张兵符时,校场上响起震耳欲聋的吼声。“将军,咱们杀回长安,清君侧!”

瘸腿的老兵拄着刀哭喊,他是当年跟着赵衡从北境过来的。

梁峥却摇了摇头,把兵符交给沈青  ——  参军不知何时逃了出来,左臂空荡荡的袖子缠着白布。“你带主力守住南疆,”

他翻身上墨影,“我去长安。”

赵衡拽住他的马缰:“你一个人去?”

梁峥笑着拍了拍黑马的脖颈:“不是一个人。”  远处的山坡上,峒族的青壮正举着砍刀赶来,他们的筒裙在风中猎猎作响,像片移动的靛蓝色云霞。

长安的朱雀大街落满了梧桐叶。

梁峥牵着墨影走在石板路上,黑马的蹄铁包着棉布,走得悄无声息。他穿着身洗得发白的布衫,左额的疤痕被头发遮住,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北境商人。

街旁的酒肆里,说书先生正讲着  “镇国将军梁峥谋反”  的故事。“那梁峥本是草莽出身,受先帝恩惠却不思报答,勾结南蛮……”

梁峥买了块胡饼,听见邻桌的老者叹气:“上个月禁军在落马坡杀了多少人?说是剿匪,我那去北境探亲的孙子就没回来。”

走到皇城根时,墨影突然焦躁地刨蹄子。梁峥顺着它的目光望去,看见城墙下蜷缩着个乞丐,破碗里插着根迎春花  ——  那是落马坡的品种。

他刚走过去,乞丐就扯住他的裤脚。露出的手腕上,有个熟悉的牙印  ——  是林武的,那小子小时候被狼咬过。“将军,夫人……  夫人被关在大理寺。”  乞丐的声音嘶哑,脸上沾着的泥掩盖不住刀疤。

深夜的大理寺后院,梁峥翻墙而入。月光照在牢房的铁栏杆上,他看见母亲正坐在草堆上,借着微光缝补着什么。

“娘。”  他低唤一声,声音发颤。

母亲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她手里的针线落在地上,露出正在缝补的衣物  ——  那是件小小的虎头袄,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当年破窑里的补丁。

“红娃,你来了。”  母亲的声音很平静,“他们说你要反,我不信。”  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你爹的另半块腰牌,当年魏将军偷偷给我的,说合在一起能调动旧部。”

梁峥把两块铁牌拼在一起,严丝合缝。月光透过铁窗照在上面,锈迹里仿佛渗出暗红的血。

“陛下老了,”  母亲摸着他的脸,“被奸臣绕了心。但你不能反,你反了,这天下就真乱了。”

她的手突然抓紧,“当年你爹就是知道这个,才没把军粮的事说出去。”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梁峥把铁牌藏进母亲的发髻,翻身躲进阴影。王显带着禁军走进来,手里举着毒酒:“老夫人,陛下念在梁将军曾有功勋,赐您个体面。”

母亲突然笑了,抓起毒酒就要饮下。梁峥刚要冲出去,就听见母亲低声说:“红娃,别让你爹和魏将军失望。”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喧哗。沈青的声音穿透夜色:“镇南王有令,王显通敌叛国,拿下!”

禁军们顿时慌了神。梁峥趁机冲出,虎头枪刺穿了王显的胸膛。

老贼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见梁峥身后突然涌出无数士兵  ——  他们穿着北境的玄甲,举着镇南王的旗号,为首的瘸腿老兵正举着半张兵符嘶吼。

“是魏将军的旧部!”  有人哭喊起来。

混乱中,梁峥抱起母亲冲出牢房。墨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大理寺门口,黑马的鬃毛上还沾着皇城根的尘土。

宫城的方向燃起了火光。梁峥勒住马,看见镇南王被抬在担架上,正指挥士兵们守住宫门。

“别进去,”  老王爷咳着血,“陛下在里面,他会想明白的。”

天快亮时,宫门开了。须发皆白的皇帝拄着拐杖走出来,身后跟着瑟瑟发抖的宦官。“梁峥,”  老皇帝的声音沙哑,“朕错了。”

梁峥翻身下马,跪在雪地里  ——  不知何时,长安也下起了雪。“臣请陛下清吏治,安边疆,”  他的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臣愿继续镇守雁门关。”

皇帝望着漫天飞雪,突然老泪纵横。

三年后的春天,雁门关下开满了迎春花。

梁峥站在父亲和魏虎合葬的坟前,放下手里的酒坛。母亲的坟就在旁边,去年冬天她走了,临终前还在缝补那件虎头袄。

“将军,沈参军来了。”  林武的弟弟林文在身后禀报,少年的脸上已经有了哥哥的影子。

梁峥转过身,看见沈青拄着拐杖走来,空着的左袖在风中飘动。“朝廷的旨意,”

参军递过圣旨,“封您为镇北大将军,世袭罔替。”

梁峥接过圣旨,却放在了坟前。“告诉陛下,”  他望着关外的草原,“我还是喜欢铁骑营的什长。”

沈青笑起来,刀疤在春风里显得格外柔和:“王上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他指着关下的梯田,“南疆的峒族迁来不少人,他们说这里的雪比瘴气干净。”

梁峥望着那些在田埂上劳作的身影,有北境的牧民,有南疆的峒人,还有长安来的流民。他们的孩子追逐着蝴蝶,笑声像极了迎春花的铃铛。

墨影突然长嘶一声。梁峥翻身上马,黑马兴奋地刨着蹄子,朝着关外奔去。风拂过他的发梢,  左额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淡红的光。

远处的草原上,新的牧草正在发芽。梁峥知道,只要这铁马还能奔驰,这春风还在吹拂,他就会一直守在这里。

因为他守护的,从来都不是一座关,而是关内外那些像破窑里的母亲、像林武兄弟、像峒族少女一样,努力活着的人。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墨影的鬃毛上,像撒了把碎银。梁峥勒住马,望着漫天飞雪里渐渐清晰的地平线,突然觉得这春雪,比任何时候都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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