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向死而生
西平府历经了个难得的暖春。
但是在河北,则是风雪漫天。
朔风大起,将燕京城外卷得雪尘飞扬,漫天迷蒙。
如此反常的节气,在燕地出现,更是让人格外头疼。
今年燕地的苦难,就跟潮汐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未间断。
天边铅灰色的云层堆积,眼看着又是一场大雪又要纷纷扬扬而下。
据燕地的郭药师说,今年的天气比起往年都要寒冷得多,而且还冷的长。
这几年来,明显能感觉到冬季变得漫长,来得早去得迟,到今年达到了又一个顶峰。
在这河北边地,人们半点都看不到春意来临的迹象,反倒是一场大雪接着一场大雪,将所有人都笼罩在这酷烈的苦寒中,挣扎不出。
郭药师站在城墙上,远望古北口方向的城塞,金人的营寨就在漫卷的雪尘中,险关绝隘,若隐若现。
风声凄厉,反复拍击在燕京的城墙上,竟让人有摇摇欲坠的感觉。
郭药师不禁有些皱眉,在燕京府的腹心之地,竟然还保留了金人的营寨,驻扎着四百个女真鞑子。
这算哪门子的事,郭药师找过童贯几次了,对方都劝他不要惹事。
看得出来,这个太监是真的怕了,他只想安安稳稳地等着朝廷封他个郡王。
可是燕地的人,谁不知道你这郡王怎么来的,哪还有人看得起你。
一行人马,从城下经过,总共不过六七骑,都身披铁甲,头戴兜鍪,外裹披风。
正在城下静静勒马而立,等待着城门开启。在几名亲卫簇拥之中,立马在最高处的,正是河北宣抚司都统制王禀。
这段时日下来,王禀这个粗壮魁伟的军汉消瘦了不少,脸上线条如刀砍斧凿一般加倍分明起来。
下巴上黑黝黝的一片,尽是粗短的须根,脸上一直有散不尽的沉郁之气。
自从被萧干从燕京城赶出去之后,王禀就一直是这副模样,他心中的自责、愧疚,以及对高层的怨愤,是怎么都压不住了。
城门打开之后,郭药师也下来迎接,王禀问道:“宣帅相招,所为何事?”
郭药师说道:“听说是要换帅了。”
王禀眼睛瞪得溜圆,心中突然紧张起来,歪头道:“换帅?”
郭药师心中冷笑,暗道你以为让你挂帅呢?
你跟大宋的皇帝有这个交情么?
人家就是要换,也得换个自己人。
“天使马上宣旨,咱们去了就知道了。”
两人一起来到燕山府的宣帅节堂内,这里已经挤满了文官武将。
童贯面无表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王禀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也不跟人打听,只是默默等待着。
过了一会,天使轻咳一声,节堂内顿时就安静下来。
所有人其实都在盯着他呢。
童贯站起身来,来到节堂中间,带着众官员跪倒接旨。
天使清了清嗓子,板着脸宣道:
朕绍膺骏命,法天隆道。
尔枢密使童贯,总戎六师,迅扫腥膻。
今观卿露布飞驰,云蓟门父老壶浆相迎,契丹残孽望旗星散。复燕山府九州七十一县,捷功赫赫,冠乎本朝。
是用畴咨百辟,稽典崇赏:
晋京秩而尊元老,特解卿河北河东宣抚使之职,进位「开府仪同三司」真三公,班亚丞相。赐履上殿、赞拜不名,岁禄万石,子孙世享萌嗣。
裂茅土以酬不世勋,封卿为「徐国公」兼「豫国公」,食邑徐州三万一千户,锡亳州永业田千顷。追封三代,敕建「双国功勋坊」于汴京朱雀门。
授金匮秘藏之荣,命龙图阁学士奉《太宗平戎图》、宣祖雕弓授卿,入藏徐国公府,永彰克复汉疆之荣。
典仪用亲王旌节,许卿乘象辂、建九旒青罗伞,出入卤簿用半副御仗。
众人一听,都有些意外,大宋为了防止权臣出现,祖制是异姓不得兼领两国公。
看来真的是要封王了。
但是封王之前,先把宣帅的兵权拿了。
紧接着,天使又拿出另一道圣旨,这下大家都屏气凝神,等待着新的统帅人选。
结果出人意外,新任宣帅是谭稹
又是一个太监宣帅。
谭稹接旨之后,依然毕恭毕敬地把童贯请回首位。
王禀在人群中,默然无语,心中有些无奈。
如今女真人已经拿下了大辽几乎所有领土,天祚帝耶律延禧,躲在夹山之中,就如贺兰山里的李乾顺一样,早已成为了瓮中之鳖。
什么时候被擒,纯看女真人愿不愿意付出多些伤亡猛攻,不然的话,耗也耗死他们了。
女真兵马之强,几年时间席卷契丹全境,以河北燕山府如今杂凑军马,若是女真鞑子南下,又济得什么事情?
一经会战,只要失败,说不定反而就壮大了女真兵势,让其更难对付。
鞑子在古北口,驻扎着兵马,走的时候又摧毁了燕京城防,南下之心昭然若揭。
王禀已经料定他们会南侵,此时朝廷将这最紧要地方的兵马大权,交给了谭稹.
谭稹,本身就是童宣帅的副手,他挂帅之后,幕僚等人自然更不会变。
那又有什么区别?
这班底连残破的契丹都不能敌,如何指望他们能挡住女真呢。
王禀又把目光,落在了节堂内的武将们身上,心中更是绝望。
都是一群什么鸟人!哪有一个厮杀汉出身的武将,全是溜须拍马的废物。
白沟河惨败之后,这些人做鸟兽散,让军中上下无法通气,大败亏输他们的责任占一大半。
如今花光了大宋的家底,把燕山府赎买回来,他们又都回来了,个个加官进爵。
女真人若是真的南下,恐怕比上次从契丹人手里夺燕京,还要简单一些。
其实王禀心中,还有过片刻希冀,期望朝廷能把这个位置给他。
如今天祚帝还没有被抓,不知道他还能为大宋争取多少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若是能加固城防,收拢河北人马,招募训练一支强兵,大事犹可为之。
让谭稹上来,王禀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肯定又是卖官鬻爵,没个正事。
燕山府新建,有大把的官位,足够他卖上些日子了。
在节堂内,乱哄哄的阿谀赞美声中,王禀默默地走了出去。
——
一品广源堂内,萧氏拿着商队的印玺,心中着实快美。
她喜欢这种手握权力,然后把财富滚大的感觉,让她沉迷其中。
为此服侍伺候陈绍,她也不后悔。
几个从锁阳城带来的回鹘仆妇,站在她身后,萧氏咬着笔杆,说道:“把账本全搬来。”
随着翻阅的声音沙沙响起,萧氏的眼神,越来越亮。
早知道定难军的商队规模大,但是没想到这么大。
想到自己马上可以掌控这庞大的商队,萧氏激动得面色红润,心跳加快。
人类的爱好千奇百怪,有的人会疯狂迷恋那种权势在手里的感觉。
随着每一次的翻阅,萧氏的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一辆辆的马车、商船、驼队.正翻越沙漠、出海渡河。
斗粟尺布、风舲雨席,恍惚间自己好像堆砌起一座高耸的金山。
原本在回鹘时候,她就时常在想,要是自己能掌控一支比锁阳城大十倍、百倍的商队,那自己该如何布置。
此时终于有机会来实践了。
她合上账本,开始提笔规划,先要把商队的制度给固定下来。
每个人,是什么职位,作用什么,要对什么事负责,全都要明确。
这种工作量,浩繁艰难,一般人摊上早就挠头了。
萧氏却乐在其中。
她如今的状态,就像是一个非常热爱某款游戏的平民玩家,突然登上了全服前列的大佬的账号。
而定难军的商队,也迎来一个飞跃的机会。
——
西平府。
春夏之交。
天下正下着绵密的小雨,雨点又细又密。
站在节帅府的小楼上,远远看去,城池中的景物、就像笼罩在大雾中。
风一吹,那茫茫的雨幕在空中飘荡,如同是一阵阵白烟缭绕似的。
折氏看着眼前的雨幕,不知道在想什么,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动了环环。
反正她不闹了,有时候还会和自己说说笑笑,就跟以前一样。
不过对陈绍,还是没有好脸。
陈绍从灵武大营回来,下马进前厅庭院,沿着走廊往里走、上了高高的小楼。
果然瞧见折氏在这里。
折氏的丫鬟瑞珠和翠蝶一起上前,殷勤地给他换下官服。
折氏穿着烟绿色宽袖上衫、浅青色长裙,美艳的容貌、如脂玉般的肌肤,凹凸有致的高挑身段,走路的端庄仪态,都很叫人神往。
但是陈绍如今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换好衣服之后,上前轻轻环住她的腰,笑道:“这几日感觉怎么样?”
折氏那双娇媚的杏眼里,此刻多了些娇憨的眷恋,看了一眼烟雨中朦朦胧胧的望楼,又转头看了陈绍一眼,毫无意义地点头“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这个‘嗯’是说自己这几天都很好,还是怎么着,陈绍也不在意,笑着说些情话,憧憬着孩子出生后的样子。
折氏心情似乎依旧很复杂,她出奇地沉默,有时会悄悄打量陈绍,伸手放在仍然很纤细的腰身上。有时有会望向窗外的雨幕,微微发怔。
“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折氏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想把孩子送给环环。”
说完之后,怕陈绍不高兴,又偷偷地打量了他一眼。
陈绍抚摸着她的手背,说道:“行,我来想办法。”
他根本没打算想办法,对女人,你先糊弄过去就是。
她们的想法,一会一个样,大部分时候不必理会,随口说几句好听的,只要别让她看出你在敷衍就行。
果然,陈绍说完之后,折氏又恢复了原本娇媚可人的模样,痴缠着陈绍不肯松手。
——
应州附近,有一支奇怪的兵马,看上去逃荒似的,一路向西。
人数还真不少,这四千余军马,拉开的队伍行列,也足有七八里地了。
这是耶律大石的人马,此时他麾下军将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大石林牙将行军方向选择朝向正西,传闻西边是不毛之地,还有野蛮凶残不开化的草原野人。
不过这个时候哪有他们询问的余地,军马一旦行动,就带起了巨大的惯性,将所有人都裹在其中。
再加上耶律大石最为心腹的耶律敌国烈所部骑军前引后遮,大家只管着跟上,懒得去费心思。
当初萧干和耶律大石分家,即使是契丹人中,也有一部分选择了萧干。
这四千人,就是耶律大石全部的底牌,这一路上从燕京带来的粮食吃的也差不多了。
他们也只能一边行军,一边抢掠当地的百姓。
应州城墙上,有人指着下面,对孟暖说道:“就是这群人!”
孟暖瞧了一眼,说道:“是辽人,该不会是去投奔陈绍的吧?”
如今辽人往西逃,很容易就联想到陈绍,因为西京府大部分辽人都是这个打算。
孟暖一下子犹豫起来,自己刚和陈绍那边牵上线,到底要不要打这群辽人。
看着手下胳膊的伤痕,还有下面一群人不忿的样子,孟暖知道自己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能让这群契丹人抢完之后没事人一样离去。
“给老子射!”
他话音还没落,突然远处传来撞钟声,这是女真人来的信号。
果然,不久之后,一群女真鞑子向着契丹大军队列蜂涌而来,这些骑军看见辽人旗号,顿时迎上去,放手乱砍乱刺。
血光四处迸溅,哭喊之声,又高上了一个台阶。
转眼之间就已经砍杀了上百耶律大石麾下军马,应州城头的孟暖和手下,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切,纷纷收回了弓箭。
鞑子追来了,最好是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眼看大军就要崩溃,耶律大石突然止住了马,调转回去。
不少人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大石林牙要亲自去迎敌,如今视线所及,全是被女真鞑子驱赶,而丧胆之人。
女真人是把契丹人打怕了,他们根本没有与之一战的勇气了,孟暖躲在城墙上的矮墙里,从射孔往下看,不屑地啐了一口。
“敌国烈,你带人先走!”
耶律敌国烈看了大石林牙一眼,明白这个时候大家就算是顶上去,也未必有用,只怕还会被后续滚滚而来的败退人潮彻底冲散。
大石林牙既然要带领大家脱离这个死地,他的本领是最强的,选择留下断后也是最明智的。
耶律大石就在中军当中,几十名扈卫骑马甲士,已经为大队挤得紧紧的贴着耶律大石,不住向周围叱喝大骂,让那些军士不要冲撞了耶律大石。
看着呼啸而来的女真鞑子,耶律大石突然发现,自己心中,竟然也有一丝惧意。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手持一杆长枪,看了一眼对面的鞑子。
来的追兵属实不多,但是辽人已经破胆,见了女真,就只有逃命的份。
此刻耶律大石已然知道,自己这几千军马,恐怕不能如愿带出这死地了。
以几百骑兵,追赶数千骑兵,如群狼驱赶羊群。
想当年,契丹八部,也是这样打仗的,也能让数量远多于自己的敌人自相奔走践踏。
这正是生长在北地上那些马背上民族最擅长的作战方式。
当年大辽开国,那些马上精锐,也有如此威风。
耶律大石握紧了长枪,以前自己的祖宗是猎人,如今子孙反而成为猎物。
这是相当困难的一种骑战战术,既要以最快速度彻底粉碎对手的抵抗意志,又要自己不陷入这狂乱的潮流中淹没,始终保持着压力,始终驱赶着这些崩溃的人潮,在还有一丝力气的时候都在拼命奔逃。
当年去剿灭女真的那几十万辽军,不是被打垮的,而是自相混乱践踏而垮的。
大辽立国百余年,疆域比契丹八部扩张了百倍,人口也增加了几百倍。可笑的是,却再已经找不出几千有这等本事的精骑了。
所以他要离开这里,去女真人追不上的地方,东山再起!之所以选择西边,是因为西边才能避开女真人,他已经对战胜如今的女真人不抱希望了。
萧干选择向东,在耶律大石看来,必定会灭亡。
他知道,女真人也会有贪图享受的一天,他们的战斗力也会下降,就算是自己等不到,子孙也能等到,届时杀回来,杀回祖先埋骨的地方来。
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他不会轻易丢下这苦心积攒起来的将来复国实力而自家先走。
城墙上,孟暖和他的手下,看着契丹狗和女真鞑子互相残杀,心中乐不可支。
两边在他们眼里,都不是人,都该死。
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们还是希望契丹狗能赢,因为契丹人就是再畜生,也比女真鞑子好一点,这些凶恶的鞑子,实在太像一群恶鬼了。
这群女真鞑子骑术当真不错,几百骑快若风驰电掣,根本不停。
眼睛都红了的这些女真甲士,向着耶律大石拦截的方向疾冲而来。
轰隆隆的马蹄声,似乎能将这道路震塌了也似的,女真鞑子的身子伏在马背上,刀拖在背后,尽力将马速提到最高。
耳边忽忽都是风声掠过,马速已经快得不能再快。
前方这个时候迎着他们冲来方向的,耶律大石也集结起约有百骑队伍。
耶律大石反应不可谓不快,调度应对办法也不可谓不正确。可是毕竟士气上有差距,战力也不一样。
他这些人,多是辽东难民屯军出身,底子还算不错。乱战一气看不出太多破绽出来,小队轻骑的哨探追袭也能控制得住。
但是这种硬抗骑兵冲锋,就有点难了。
只用了一番冲撞,契丹留下来断后的兵马几乎全灭。
孟暖在城楼上,和手下们面面相觑,女真人已经成了契丹人的天敌了。
自己这些人,和女真鞑子兵打的时候,都没有如此不济事,还能支应几招呢。
耶律大石只是抱紧马脖子,在一片纷乱当中策马疾驰,马屁股上中了三箭,每一支都插入很深。
不知道女真人是不是知道耶律大石的身份,没去追那些大部队,而是死追着耶律大石不放。
耶律大石此刻,已经再难清晰的考虑什么,他甚至没有办法控制马匹,只能任它自己跑,带着主人逃命。
这个时候耶律大石用尽全身气力,也只能保证不从马背上掉下来而已。
手下的惨状,此刻窘迫,让耶律大石忍不住在马背上苦笑。
突然,战马停了下来,耶律大石往前一看,顿时心如死灰。
眼前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水因湍急的水流变成了浑浊的黄色,拍打撞击着崖岸,然后打着旋儿绕过去,继续向下游奔腾。
站在崖上看着这河水嘶吼,用不了多久就头晕目眩。
“若是大辽还有一线生机,请祖先保佑我,渡过此劫!”
说完之后,耶律大石解去盔甲,抱起身边一截枯木,一跃而到水中。
女真人追过来的时候,已经瞧不见了耶律大石的身影,只有那匹屁股上插了三根箭的马,还在原地痛苦地叫着。
气急败坏的女真鞑子,朝着下面的河水射了几箭,转头开始收拾起耶律大石的战马来。
女真人十分爱惜马匹,这战马十分神骏,止血牵回去修养一段时间,还能继续骑。
但是他们为了追击耶律大石,放过了那群契丹余孽,回去之后免不了要被责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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