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岑府。
往日肃穆的府邸如今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岑夫人倚在正堂的紫檀木椅上,手中紧攥着一张平安符,符上字迹已被冷汗浸透,晕开一片模糊的墨痕。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大门方向,仿佛下一刻就能看见长子归来的身影。
“老爷……”
管家颤声禀报:“玉泉山附近都寻遍了,城东、城西也都贴了告示,就是不见大公子踪影,也没有贼人递来只字片纸……不像是,寻常贼人的做派……”
岑长倩负手立于窗前,身体微微佝偻着,冷声道:“继续找!”
“是。”
管家心中叹气,缓慢退出书房。
就在这时,有下人禀告,地官尚书路辅元、纳言欧阳通两位大人来了。
岑长倩一愣,下意识就要拒见,那两道身影已穿过回廊,身法飘忽,快步走近。
岑长倩叹息摇头。
路辅元满身杀气,直接怒道:“还找什么!我二人已经查看过玉泉山下的厮杀,崔静舟、莫怀远分明是死在那七个凶徒手上!以岑公眼力,明知如此,还在这里自欺欺人吗?赶快救人啊!”
欧阳通面色凝重:“灵原若真落入周兴手里,岑相可要早做准备,大理寺的酷刑,他只怕承受不住。届时周兴必会借题发挥,构陷岑相谋逆,如昔日魏公一般……还有武承嗣在侧虎视眈眈,朝中风向……恐生剧变啊!”
岑长倩闭目长叹:“糊涂!老夫三番五次叮嘱尔等闭门自守,今日竟还敢登门?京兆尹府衙大门紧闭,武家子弟却在街上纵马巡弋——这风向,你们还看不明白么?”
他的脸上满是悲哀之色,认命似的说道:“既已触怒武氏,又屡谏大云寺劳民伤财之弊,今日之祸早在老夫预料之中。如今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四处搜寻稍慰己心罢了!”
他猛地睁眼,抓住二人手腕,声音嘶哑如裂帛,恳切说道:“老夫这条老命折了便折了,但若连累你们卷入——皇嗣在东宫本就如履薄冰,尔等难道要让他彻底沦为砧上鱼肉吗?!”
路辅元闻言,手中茶盏啪地捏得粉碎,热茶混着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他双目赤红,压低声音道:“岑公,如今朝堂之上,除了您与狄阁老,还有谁敢说一句公道话?就算我等安然度过此劫,能抵得上武承嗣、周兴一字一句吗?”
欧阳通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惨笑道:“当日反对立武承嗣为储的,可也有狄阁老,怕只怕周兴同样会对他出手,若你们都……唉!”
他重重叹息一声,满心绝望。
岑长倩闻言身形一晃,扶住案几才勉强稳住身形,喃喃道:“怀英……他向来机敏过人,应当……应当懂得自保之道。”
话虽如此,声音里却满是忧虑。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窗外一阵冷风卷过,吹得院中古柏沙沙作响,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
忽然,管家急匆匆捧着一方素笺走进院落,禀告道:“老爷,方才有个小沙弥送来此物,说是大云寺的香火单子。”
三人一愣,不明所以。
岑长倩意识到有问题,接过单子,挥手让管家退下,展开素笺,只见上面用寻常账目格式写着:
“香火供奉:檀香三炷,待燃于佛前;金箔十张,暂存功德箱。
——信女李居士。”
路辅元眼尖,发现笺角有道新月般的银线,再联合“信女李居士”五个字,三人心中都有了想法。
欧阳通接过素笺,在烛火下轻轻烘烤,笺上渐渐显出几行淡墨小字:
“诸公明鉴:大厦将倾,暂避锋芒。忍辱负重,以待天时。
大云寺前,自有转机。”
三人盯着素笺上显现的字迹,室内静得能听见灯花爆裂的声响。
路辅元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虽然不知道能有什么转机,但此时此刻,太平公主传信,李家之人出手,颇有种吾道不孤、薪火犹存的振奋!
这位向来刚直的尚书喉头滚动,竟一时语塞。
欧阳通盯着纸笺看了又看,仿佛在确认是不是幻觉,而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论能不能成,有此心就足够了!
岑长倩的目光在“自有转机”四字上停留良久,忽然轻笑一声:“好一个‘李居士’……”老宰相低语着,将素笺移向烛焰,火舌舔上纸角,任由灰烬如蝴蝶般纷飞:“看来老夫这把老骨头,还得再撑些时日……”
话音落下。
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十余名身着褐衣的大理寺差役闯入院落,为首之人阴鸷瘦削,一袭正三品紫袍。
正是大理寺卿周兴。
“岑相。”
周兴拱手行礼,脸上却带着毒蛇般的笑意,袖中露出一角状纸:“有人告发您与越王旧部勾结谋反,这是牒捕。”
岑长倩冷笑一声,自己展开状纸细看,上面赫然写着“岑灵原已招供”六个朱砂大字,笔迹确是自己儿子的。
“好一个父子对质。”
岑长倩轻叹一声,差役们一拥而上,岑长倩任由铁链缠身,目光盯着状纸上那歪斜的字迹,轻声说道:“灵原这字……还是这般不成体统。这些年跟着我,笔墨功夫没学会,倒把一身骨头磨软了……”
他抬起被铁链束缚的双手,指尖轻轻抚过“招供”二字沾染的血渍,叹道:“犬子自幼顽劣,是我管教无方,如今受这般折磨……也算报应。”
路辅元闻言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欧阳通别过脸去,官袍宽袖下的身躯微微发抖。
“二位。”
岑长倩突然整了整散乱的衣冠,声音陡然一沉:“记住老夫交代的话,若有人问起……”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兴:“就说老夫近来常读《汉书》,尤爱《酷吏传》!”
周兴面上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阴鸷。
他暗自冷笑:老匹夫,待你认罪画押,下一个就轮到这两个为你送行的同党!
路辅元、欧阳通还未及反应,岑长倩已被押出庭院。
院中古柏突然无风自动,抖落一地枯叶。
……
神都以北四十里,偃师渡口。
黄河凌汛将至,狄仁杰正勒马立于堤岸,巡察漕渠疏浚事宜。
冬月寒风刺骨,他身上披着大氅,目光扫过河口。
其子狄光嗣快步上前,恭敬递过牒报:“父亲,偃师河段已现冰凌,恐碍漕运。”
狄仁杰点点头,指着前方堤坝:“吩咐河工,这段还需加高三尺。”
“是。”
狄光嗣是狄仁杰长子,如今是冬官水部司丞,不过从七品官。
狄仁杰身具高位,其子不宜担任要职,所以安排在实务部历练,狄光嗣性情沉稳,没有丝毫怨言,快速吩咐河工,忽见一老河工佝偻而来,捧上粗陶碗:“大人饮碗姜汤驱寒。”碗底赫然黏着块湿漉漉的素麻布片。
狄光嗣神色微变,看向父亲。
狄仁杰不动声色接过陶碗,走回帐篷。
帐中炭火噼啪,狄仁杰展开麻布,借火光辨出以醋书写的暗文:“岑公入狱,周兴构陷。暂忍保身,静候转机。”
布角绣着一道新月般的银线。
狄光嗣惊呼:“父亲,这……”
“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
狄仁杰叹了口气,而后碾碎冰碴抹过布片,字迹渐消。
他对自身安危不以为意,看着布片,苦中作乐地笑了笑:“以醋书冰,遇热方显,倒是颇得《齐民要术》中‘隐墨法’的精髓,这可不像是公主的手笔……”
狄光嗣眼睛一亮:“莫非是他?难道这就是《天工卷》?“
“这算什么天工!”
狄仁杰摇头轻斥道:“《淮南万毕术》早有记载,醋书遇热则显。让你多读些书,整日只知钻研刑名之术!”话锋一转,却又颔首道:“不过此人能想到用河工传递,又以冰碴为引,倒是深得‘大巧若拙’之妙。”
帐外北风呼啸。
狄仁杰凝视着炭盆中渐渐化为灰烬的麻布,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看来他并非单纯以色娱人之辈。”
他指尖轻叩案几,若有所思地道:“能想出这等隐秘传讯之法,又深谙朝堂局势,难怪公主如此倚重,看来破局之人,多半也是他!”
狄光嗣有些意外:“父亲是说……”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狄仁杰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儿子:“但若胸有韬略,便是另一番局面了。”
……
巴蜀。
剑门山下。
丘神绩立于军帐前,望着云雾缭绕的剑门山,指节捏得发白。
不器宗的机关阵已让他折损三队精锐,却仍未能攻入山门。
“报——”
一名亲卫快步上前,低声道:“大将军,神都密信!”
丘神绩展开信笺,目光骤然一凝——“周兴构陷岑相,指其垂拱四年与越王暗通。供状已呈御前。”
他冷笑一声,指节捏得信笺咯吱作响。
垂拱四年,他丘神绩才是清平道行军大总管!若岑长倩被定“勾结李唐”之罪,那他这个实际领兵的统帅又算什么?
“好个周兴……”
丘神绩眼中杀意骤现,“想借刀杀人?本将偏不如你的意!”
他猛地转身,厉声喝道:“传令!全军继续攻山!不破不器宗,誓不还朝!”
亲卫迟疑:“大将军,这机关阵……”
“怕什么?”
丘神绩狞笑:“周兴想让我死,我偏要活给他看!”
他一把扯下肩头金吾卫将袍掷于案上:“传我将令——凡破机关一阵者,赏绢百匹;取不器宗弟子首级者,授七品翊麾校尉!率先杀入内堂内,赏神都永业田五十亩!斩不器宗长老首级者,赐黄金千两,本将军亲自为他请封求爵!”
帐中将士呼吸顿时粗重起来。
绢帛赏金还在其次,七品武散官虽非实职,却已是寒门子弟晋身之阶,永业田能传子孙,更别说还有加官封爵。
霎时,帐中杀气冲天!
“擂鼓!”
丘神绩赤红着眼嘶吼:“给老子撕开这道山门!”
“是!”
金吾卫精锐轰然应是,齐刷刷刀剑出鞘,行动起来。
丘神绩大步走回帐中,提笔疾书,墨汁飞溅:
“臣丘神绩谨奏:
周兴擅权坏法,罗织构陷,诬岑相谋反,实欲牵连臣下。
垂拱四年,臣奉旨讨逆,周兴时任大理寺丞,竟私受贿赂,纵放越王余党三十七人!今又欲借岑案除臣,其心可诛!
臣请陛下明察,勿使忠良蒙冤,奸佞得逞!”
写毕,他重重盖上金吾卫大将军印信,对亲兵道:“八百里加急,直送银台门!”
亲兵应是。
丘神绩披甲上马,长剑直指山巅:“杀!”
大战爆发。
那亲兵不敢耽搁,揣着密信翻身上马,八百里加急直奔神都,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
终于在第三日黎明,人困马乏之际,抵达洛阳城外最后一处官驿——“灞桥驿”。
亲兵刚冲进驿站院门,忽觉一阵异香扑面,驿站马夫、驿丞皆静立不动,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他的眼前骤然模糊,踉跄着倒地。
阴影中,陆沉渊一袭紫罗袍缓步踱出,长身玉立,指尖捻着一盒【安神香】。
公主府二十四番无声出现,从亲兵贴身处摸出竹筒,双手奉上。
“丘大将军这笔字,倒是杀气腾腾。”
陆沉渊展开密信,通读一遍,摇头轻笑道:“就是这内容没力,写的不行。”他撩动衣袍坐下,两指一捻信纸边缘:“笔墨——”
话音未落,二十四番之首赤梅已呈上紫檀木匣,匣中正是丘神绩最爱用的那种狼毫笔、松烟墨。
陆沉渊随意一瞥信上内容,已然心中有数,下笔就写,与丘神绩的字迹、神韵一模一样:
“臣丘神绩谨奏:臣闻‘刑赏予夺,乃天子之权’。今有大理寺卿周兴,恃宠弄权,罪孽滔天,臣冒死以闻:
其一,纵逆纳贿,欺君罔上。垂拱四年讨逆之役,周兴私受越王余党黄金三万两,纵放要犯三十七人。其中李贞谋士赵怀义,今竟为其幕宾!此贼非但不思悔改,反欲构陷忠良,其心可诛,其罪当灭九族!
其二,罗织构陷,动摇国本。去岁洛州一案,周兴为夺民田,竟诬张氏通逆,牵连二百余口。其爪牙夜闯民宅,以沸油灌耳逼供,致使老弱妇孺投井者众。今春更欲构陷傅相,幸得陛下明察。
其三,矫诏擅杀,目无君上。天授元年,周兴假传敕令,虐杀流放御史王德谦。臣查得其亲笔手令‘就地杖毙’,尸首更被喂食獒犬。此獠犹自夸‘吾令即王命’!
其四,贪渎成性,祸国殃民。今岁河南赈灾粮三十万石,周兴与转运使分赃,以糠麸充数。灾民易子而食,其别院却以陈米饲鹤。臣截获其家书云‘饿殍遍地,正可低价购田,以充药圃之用’。
其五,僭越谋逆,罪不容诛。周兴于邙山私建‘养晦庄’,藏甲士五百,更私制龙袍,其心腹称,每于密室演练君臣之礼,以‘周天子’相称!
臣请陛下速遣羽林军查抄周宅、养晦庄,若有一字虚妄,臣愿领欺君之罪!
臣丘神绩沥血泣奏。”
“……”
赤梅侍立一旁,眼看他笔锋游走间,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眼跃然纸上,不由得脊背发寒。
尤其“以‘周天子’相称”一句,添得何其毒辣!
直指武皇最不能容忍的逆鳞。
她细细比对两封奏疏,发现陆沉渊笔下字迹与丘神绩如出一辙,连那武人特有的横平竖直、收笔时的凌厉顿挫都分毫不差。
只怕就算丘神绩亲自辨认,都要怀疑是不是亲笔。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些虚实相间的罪证:
赵怀义确有其人,且来历不明;今春因私怨构陷傅游艺傅相的事情也实有发生;王德谦的尸体虽未找到,但岭南有獒犬食人的传闻;养晦庄则是周兴修炼《九霄揽月诀》的闭关之地,内部鲜为人知……
全是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也全是周兴百口莫辩的地方!
这封奏疏一旦呈上。
周兴就算能躲过一劫,也绝对不复往日信任!
“这才像话。”
陆沉渊吹干墨迹,盖上伪造的金印,再落上烤漆,塞回密封信筒,说道:“我们走吧,将一切复原。”
“是。”
二十四番动作飞快。
其中谷雨三候精通幻术,能借五品灵材【安神香】之助,短暂“织梦”,对目标进行催眠,让人模糊现实与梦境。
那亲兵猛然从木案惊醒,额头还带着压出的红印。
他抬眼望去,驿丞正埋头核对文书,马夫提着草料穿行院中,一切如常。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信筒——火漆完好,封泥未损。
“连夜赶路太累了……”
他嘟囔着抹去嘴角涎水,一个箭步冲向马厩:“换马!八百里加急!”浑然不觉自己记忆里少了半刻钟的光景。
陆沉渊与二十四番战在阴影中看着他离去。
赤梅对陆沉渊的手段钦佩无比,但还是有点隐忧:“大人,若武皇召丘神绩回京对质,岂不就……”
陆沉渊微微一笑:“你以为他还回得来吗?”
赤梅吃了一惊。
陆沉渊却没打算解释,转身踏入晨雾:“走吧,回去看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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