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打 赌02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着?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丹青生伸手拦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什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
黑白子叹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间水面便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白霜,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
向问天和令狐冲都大声喝采。向问天道:“这‘黑风指’的功夫,听说武林失传已久,却原来二庄主……”丹青生抢着道:“这不是‘黑风指’,这叫‘玄天指’,和‘黑风指’的霸道功夫颇有上下之别。”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面上便冒出丝丝白气。令狐冲道:“行了!”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厚且醇,更没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赞道:“妙极!我这酒酿得好,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着向问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档,搭档得好。”
丹青生又倒了四杯酒,他性子急,要将盛冰的瓷盆放在酒杯之上,说道:“寒气自上而下,冰气下去得快些。”令狐冲道:“冰气下去得虽快,但如此一来,一杯酒便从上至下一般的冰凉,非为上品。如冰气从下面透上来,酒中便一层有一层微异的冷暖,可以细辨其每一层气味的不同。”丹青生听他品酒如此精辨入微,钦佩之余大为高兴,照法试饮,细辨酒味,果有些微差别。
黑白子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理会酒味好坏,拉着向问天的手,道:“去,去!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向问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会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什么好看?我跟你不如在这里喝酒。”令狐冲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黑白子和向问天而去。丹青生无奈,只得挟着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
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张软椅之外,空荡荡地一无所有,石几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设另物,当是免得对局者分心。
向问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盘的“平、上、去、入”四角摆了势子,跟着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渐放渐慢。
黑白双方一起始便缠斗极烈,中间更无一子余裕,黑白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冲暗暗纳罕,眼见他适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强的内功修为,当时他浑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关心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向问天多半是拣正了他这弱点进袭。又想:“那位名医不知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黑白子见向问天置了第六十六着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步怎样?”向问天微笑道:“这是关键所在,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在石几上轻轻敲击,直过了一顿饭时分,这一子始终没法放入棋局。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浓酒。
丹青生见黑白子的脸色越来越青,说道:“童老兄,这是‘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说出来罢。”
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啪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既然那边下什么都不好,最好便是‘脱先他投’,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
向问天微笑道:“刘仲甫此着,自然精采,但那也只是人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的仙着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问:“骊山仙姥的仙着,却又如何?”向问天道:“二庄主不妨想想看。”
黑白子思索良久,总觉局面不利,难以反手,摇头说道:“既是仙着,我辈凡夫俗子又怎想得出来?童兄不必卖关子了。”向问天微笑道:“这一着神机妙算,当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来。”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对方心意,见向问天不肯将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说出,好教人心痒难搔,料想他定有所求,便道:“童兄,你将这一局棋说与我听,我也不会白听了你的。”
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这位二庄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来求他?”
向问天抬起头来,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风兄弟,对四位庄主绝无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将我二人瞧得小了。”
黑白子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失言,这里谢过。”向问天和令狐冲还礼。
向问天道:“我二人来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主打一个赌。”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问道:“打一个赌?打什么赌?”向问天道:“我赌梅庄之中,没人能在剑法上胜得过这位风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齐转看令狐冲。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打什么赌?”
向问天道:“倘若我们输了,这一幅图输给四庄主。”说着解下负在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里面是两个卷轴。他打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为陈旧的图画,右上角题着“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一座高山冲天而起,墨韵凝厚,气势雄峻之极。令狐冲虽不懂绘画,也知这幅山水实是精绝之作,但见那山森然高耸,虽是纸上的图画,也令人不由自主的兴高山仰止之感。
丹青生大叫一声:“啊哟!”目光牢牢钉住了那幅图画,再也移不开来,隔了良久,才道:“这是北宋范宽的真迹,你……你……却从何处得来?”
向问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将卷轴卷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画,岂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内力涌将出来,将他手掌轻轻弹开。向问天却如一无所知,将卷轴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诧异,他刚才扯向问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图画,手上并未用力,但对方内劲这么一弹,却显示了极上乘的内功,而且显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说道:“老童,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丹青生之下。”
向问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剑法之外,哪一门功夫都是当世无敌。我童化金无名小卒,如何敢和四庄主相比?”丹青生脸一沉,道:“你为什么说‘除剑法之外’?难道我的剑法当真及不上他?”
向问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请看这一幅书法如何?”将另一个卷轴打了开来,却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
丹青生奇道:“咦,咦,咦!”连说三个“咦”字,突然张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宝贝来了!”这一下呼叫声音响极,墙壁门窗都为之震动,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加之这声叫唤突如其来,令狐冲不禁吃了一惊。
只听得远处有人说道:“什么事大惊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来看,人家收了起来,可叫你后悔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觅到什么冒牌货的书法了,是不是?”
门帷掀起,走进一个人来,矮矮胖胖,头顶秃得油光滑亮,一根头发也无,右手提着一枝大笔,衣衫上都是墨迹。他走近看时,突然双目直瞪,呼呼喘气,颤声道:“这……这是真迹!真是……真是唐朝……唐朝张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书大开大阖,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开轻功,窜高伏低,虽行动迅捷,却不失高雅风致。令狐冲在十个字中还识不到一个,但见帖尾写满了题跋,盖了不少图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
丹青生道:“这位是我三哥秃笔翁,他取此外号,是因他性爱书法,写秃了千百枝毛笔,却不是因他头顶光秃秃地。这一节千万不可弄错。”令狐冲微笑应道:“是。”
那秃笔翁伸出右手食指,顺着率意帖中的笔路一笔一划的临空钩勒,神情如醉如痴,对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固一眼不瞧,连丹青生的说话也显然浑没听在耳中。
令狐冲突然间心头一震:“向大哥此举,只怕全是早有预谋。记得我和他在凉亭中初会,他背上便有这么一个包袱。”但转念又想:“当时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这两个卷轴,说不定他为了来求梅庄的四位庄主治我之病,途中当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时,出去买来,甚或是偷来抢来。嗯,多半是偷盗而得,这等无价之宝,又哪里买得到手?”耳听得那秃笔翁临空写字,指上发出极轻微的嗤嗤之声,内力之强,和黑白子各擅胜场,又想:“我的内伤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师而起,这梅庄三位庄主的内功,似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之下,那大庄主说不定更加厉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许便能治我之伤了。但愿他们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问天不等秃笔翁写完,便将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秃笔翁向他愕然而视,过了好一会,问道:“换什么?”向问天摇头道:“不换!”秃笔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叫道:“不行!”秃笔翁道:“行,为什么不行?能换得这幅张旭狂草真迹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笔法又何足惜?”
向问天摇头道:“不行!”秃笔翁急道:“那你为什么拿来给我看?”向问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当从来没看过便是。”秃笔翁道:“看已经看过了,怎么能只当从来没看过?”向问天道:“三庄主真的要得这幅张旭真迹,那也不难,只须和我们打一个赌。”秃笔翁忙问:“赌什么?”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疯疯颠颠。他说赌我们梅庄之中,没一人能胜得这位华山派风朋友的剑法。”秃笔翁道:“倘若有人胜得了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问天道:“倘若梅庄之中,不论哪一位胜得我风兄弟手中长剑,那么在下便将这幅张旭真迹‘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将那幅范宽真迹‘溪山行旅图’奉送四庄主,还将在下心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围棋名局二十局,一一录出,送给二庄主。”秃笔翁道:“我们大哥呢?你送他什么?”
向问天道:“在下有一部《广陵散》琴谱,说不定大庄主……”
他一言未毕,黑白子等三人齐声道:“广陵散?”
令狐冲也是一惊,寻思:“这《广陵散》琴谱,是曲洋前辈发掘古墓而得,他将之谱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来?”随即恍然:“向大哥是魔教右使,曲长老是魔教长老,两人多半交好。曲长老得到这部琴谱之后,喜悦不胜,自会跟向大哥说起。向大哥要借来钞录,曲长老自必欣然允诺。”想到谱在人亡,不禁喟然。
秃笔翁摇头道:“自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不传于世,童兄这话未免是欺人之谈了。”向问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爱琴成痴。他说嵇康一死,天下从此便无《广陵散》。这套琴谱在西晋之后固然从此湮没,然而在西晋之前呢?”
秃笔翁等三人茫然相顾,一时不解这句话的意思。
向问天道:“我这位朋友心智过人,兼又大胆妄为,便去发掘晋前擅琴名人的坟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数十个古墓之后,终于在东汉蔡邕的墓中,寻到了此曲。”
秃笔翁和丹青生都惊噫一声。黑白子缓缓点头,说道:“智勇双全,了不起!”
向问天打开包袱,取了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广陵散琴曲”五字,随手一翻,册内录的果是琴谱。他将那册子交给令狐冲,说道:“风兄弟,梅庄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胜得你的剑法,兄弟便将此琴谱送给大庄主。”
令狐冲接过,收入怀中,心想:“说不定这便是曲长老的遗物。曲长老既死,向大哥要取他一本琴谱,有何难处?”
丹青生笑道:“这位风兄弟精通酒理,剑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纪轻轻,难道我梅庄之中……嘿嘿,这可太笑话了。”
黑白子道:“倘若我梅庄之中,果然无人能胜得风少侠,我们要赔什么赌注?”
令狐冲和向问天有约在先,一切听由他安排,但事情演变至斯,觉得向问天做得太也过份,既来求医,怎可如此狂妄,轻视对方?何况自己内力全失,如何能是梅庄中这些高人的对手?便道:“童大哥爱说笑话,区区末学后辈,怎敢和梅庄诸位庄主讲武论剑?”
向问天道:“这几句客气话当然是要说的,否则别人便会当你狂妄自大了。”
秃笔翁似乎没将二人的言语听在耳里,喃喃吟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二哥,那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这三句诗,便是杜甫在《饮中八仙歌》写张旭的。此人也是‘饮中八仙’之一。你看了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当年酒酣落笔的情景。唉,当真是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爱喝酒,自是个大大的好人,写的字当然也不会差的了。”
秃笔翁道:“韩愈品评张旭道:‘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此公正是我辈中人,不平有动于心,发之于草书,有如仗剑一挥,不亦快哉!”提起手指,又临空书写,写了几笔,对向问天道:“喂,你打开来再给我瞧瞧。”
向问天摇了摇头,笑道:“三庄主取胜之后,这张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于弈棋,思路周详,未算胜,先虑败,又问:“倘若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少侠的剑法,我们该输什么赌注?”向问天道:“我们来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风兄弟只不过来到天下武学的巅峰之所,与当世高手印证剑法。倘若侥幸得胜,我们转身便走,什么赌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这位风少侠是求扬名来了。一剑连败‘江南四友’,自是名动江湖。”向问天摇头道:“二庄主料错了。今日梅庄印证剑法,不论谁胜谁败,若有一字泄漏于外,我和风兄弟天诛地灭,乃狗屎不如之辈。”
丹青生道:“好,好!说得爽快!这房间甚为宽敞,我便和风兄弟来比划两手。风兄弟,你的剑呢?”向问天笑道:“来到梅庄,我们敬仰四位庄主,怎敢携带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咙叫道:“拿两把剑来!”
外边有人答应,接着丁坚和施令威各捧一剑,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从丁坚手中接了剑,道:“这剑给他。”施令威道:“是!”双手托剑,走到令狐冲面前。
令狐冲觉得此事甚为尴尬,转头去瞧向问天。向问天道:“梅庄四庄主剑法通神,风兄弟,你只消学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令狐冲眼见当此情势,这场剑已不得不比,只得微微躬身,伸双手接过长剑。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这位童兄打的赌,是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兄。丁坚也会使剑,他也是梅庄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亲自出手。”他越听向问天说得有恃无恐,越觉此事不妥,当下决定要丁坚先行出手试招,心想他剑法着实了得,而在梅庄只是家人身分,纵然输了,也无损梅庄令名,一试之下,这风二中剑法的虚实便可得知。
向问天道:“是,是。只须梅庄之中有人胜得我风兄弟的剑法,便算我们输了,也不必定要四位庄主亲自出手。这位丁兄,江湖上人称‘一字电剑’,剑招迅捷无伦,世所罕见。风兄弟,你先领教这位丁兄的一字电剑,也是好的。”
丹青生将长剑向丁坚一抛,笑道:“你如输了,罚你去吐鲁番运酒。”
丁坚躬身接住长剑,转身向令狐冲道:“丁某领教风爷的剑法。”唰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令狐冲当下也拔剑出鞘,将剑鞘放上石几。
向问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们是印证剑法,可不用较量内力。”黑白子道:“那自是点到为止。”向问天道:“风兄弟,你可不得使出丝毫内力。咱们较量剑法,招数精熟者胜,粗疏者败。你华山派的气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内力取胜,便算是咱们输了。”令狐冲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没半分内力,却用这些言语挤兑人家。”便道:“小弟的内力使将出来,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齿,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
向问天道:“咱们来到梅庄,实出于一片至诚,风兄弟若再过谦,对四位前辈反而不敬了。你华山派‘紫霞神功’远胜于我嵩山派内功,武林中众所周知。风兄弟,你站在我这两只脚印之中,双脚不可移动,和丁兄试试剑招如何?”
他说了这几句话,身子往旁一让,只见地下两块青砖之上,分别各出现一个脚印,深及两寸。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内力,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齐声喝采:“好功夫!”眼见向问天口中说话,不动声色的将内力运到了脚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并无青砖碎粉,两个足印又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用锋利小刀细心雕刻出来一般,内力惊人,实非自己所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试演内功,这等做作虽不免有点肤浅,非高人所为,但毕竟神功惊人,令人钦佩,却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冲自然明白,他宣扬自己内功较他为高,他内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厉害,则对方于过招之时便决不敢运行内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剑法之外,其他武功一无可取,轻功纵跃,绝非所长,双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施展剑法,便可藏拙。
丁坚听得向问天要令狐冲双足踏在脚印中再和自己比剑,显然对自己有轻蔑之意,不禁恼怒,但见他踏砖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也不禁骇异,寻思:“他们胆敢来向四位庄主挑战,自然非泛泛之辈。我只消能和这人斗个平手,便已为孤山梅庄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庄,甘为厮养,当年的悍勇凶焰早收敛殆尽了。
令狐冲举步踏入向问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请!”
丁坚道:“风爷,有僭了!”长剑横挥,嗤的一声轻响,众人眼前便是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他在梅庄归隐十余年,当年的功夫竟丝毫没搁下。这“一字电剑”每招之出,皆如闪电横空,令人一见之下,惊心动魄,先自生了怯意。当年丁坚乃败在一个盲眼独行大盗手下,只因对手眼盲,听声辨形,这一字电剑的慑人声势便无所施其技。此刻他将剑法施展出来,霎时之间,满室都是电光,耀人眼目。
但这一字电剑只出得一招,令狐冲便瞧出了其中三个老大破绽。丁坚并不急于进攻,只长剑连划,似是对来客尽了礼敬之道,真正用意却是要令狐冲于神驰目眩之余,难以抵挡他的后着。他使到第五招时,令狐冲已看出了他剑法中的十八个破绽,说道:“得罪!”长剑斜斜指出。
其时丁坚一剑正自左而右急掠而过,令狐冲的剑锋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坚这一掠之势,正好将自己手腕送到他剑锋上去。这一掠劲道太急,其势已无法收转,旁观五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着黑白两枚棋子,待要掷出击打令狐冲的长剑,以免丁坚手腕切断,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敌一,梅庄摆明是输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只一迟疑,丁坚的手腕已向剑锋上直削过去。施令威大叫一声:“啊哟!”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间,令狐冲手腕轻轻一转,剑锋侧过,啪的一声响,丁坚的手腕击在剑锋平面之上,竟然丝毫无损。丁坚一呆,才知对方手下留情,便在这顷刻之间,自己已捡回了一只手掌,此腕一断,终身武功便即废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谢风大侠剑下留情。”令狐冲躬身还礼,说道:“不敢!承让了。”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见令狐冲长剑这么一转,免得丁坚血溅当场,心下都大起好感。丹青生斟满了一杯酒,说道:“风兄弟,你剑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冲道:“不敢当。”接过来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冲杯中斟满,说道:“风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坚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冲道:“那是碰巧,何足为奇?”双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三杯,咱俩谁都别先喝,我跟你玩玩,谁输了,谁喝这杯酒。”令狐冲笑道:“那自然是我输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摇手道:“别忙,别忙!”将酒杯放在石几上,从丁坚手中接过长剑,道:“风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冲喝酒之时,心下已在盘算:“他自称第一好酒,第二好画,第三好剑,剑法必定是极精的。我看大厅上他所画的那幅仙人图,笔法固然凌厉,然而似乎有点管不住自己,倘若他剑法也是这样,那么破绽必多。”躬身道:“四庄主,请你多多容让。”丹青生道:“不用客气,出招。”令狐冲道:“遵命!”长剑一起,挺剑便向他肩头刺出。
这一剑歪歪斜斜,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剑法中决不能有这么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什么?”他既知令狐冲是华山派的,心中便一直思忖华山派的诸路剑法,岂知这一剑之出,浑不是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华山派剑法,甚至不是剑法。
令狐冲跟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剑”之外,更领悟到了“以无招胜有招”这剑学中的精义。这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加入运用,那就更加的空灵飘忽,令人无从捉摸。是以令狐冲一剑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觉倘若出剑挡架,实不知该当如何挡,如何架,只得退了两步相避。
令狐冲一招迫得丁坚弃剑认输,黑白子和秃笔翁虽暗赞他剑法了得,却也并不如何惊奇,心想他既敢来梅庄挑战,倘若连梅庄的一名仆役也斗不过,未免太过笑话了,待见丹青生为他一剑逼得退出两步,无不骇然。
丹青生退出两步后,随即踏上两步。令狐冲长剑跟着刺出,这一次刺向他左胁,仍是随手而刺,全然不符剑理。丹青生横剑想挡,但双剑尚未相交,立时察觉对方剑尖已斜指自己右胁,此处门户大开,对方乘虚攻来,确实无可挽救,这一格万万不可,危急中迅即变招,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丈许。他猛喝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的又扑了上来,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疾刺,势道威猛。
令狐冲看出他右臂弯处是个极大破绽,长剑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变招,那么右肘先已让对方削了下来。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长剑刺向地下,借着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个筋斗翻出,稳稳落在两丈之外,其时背心和墙壁相去已不过数寸,倘若这个筋斗翻出时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墙壁,可大失高人身分了。饶是如此,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脸上已泛起了微微紫红。
他是豁达豪迈之人,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竖,叫道:“好剑法!”舞动长剑,一招“白虹贯日”,跟着变“春风杨柳”,又变“腾蛟起凤”,三剑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脚步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剑尖已及令狐冲面门。
令狐冲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不错分毫,其时丹青生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尽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已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他手中长剑沉了下去。令狐冲长剑外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声,向左侧纵开。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将过来,这一次乃硬劈硬砍,当头挥剑砍落,叫道:“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令狐冲,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凌厉,对方倘若不察,自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
令狐冲应道:“是!”长剑倒挑,唰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剑锋斜削而上。丹青生这一剑如乘势砍下,剑锋未及令狐冲头顶,自己握剑的五根手指已先给削落,眼见对方长剑顺着自己剑锋滑将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声响,身子借力向后跃出,已在丈许之外。
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光圈。三个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缓缓向令狐冲身前移去。这几个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令狐冲长剑伸出,从光圈左侧斜削过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丹青生“咦”的一声,退了开去,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随即见光圈陡然一缩,跟着胀大,立时便向令狐冲涌去。令狐冲手腕一抖,长剑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声,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越快,片刻之间,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光圈齐向令狐冲袭到。那是他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令狐冲以简御繁,身子微蹲,剑尖从数十个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
丹青生又是一声大叫,奋力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上石几,跟着呛啷一声响,几上酒杯震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太多。来,来,来!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四弟剑法的造诣,眼见他攻击一十六招,令狐冲双足不离向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剑法之高,委实可怖可畏。
丹青生斟了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跟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七剑都是多余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四庄主风度高极,酒量也是一般的极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就只酒量还可以,剑法不成!”
眼见他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手中,居然毫不气恼,这等潇洒豁达,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向问天和令狐冲都不禁为之心折,觉得此人品格甚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那杆秃笔拿来。”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看,见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官笔笔头上竟然缚有一束沾过墨的羊毛,恰如平日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笔头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他武功固另有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羊毛亦能伤人。
秃笔翁将判官笔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双足不离足印么?”
令狐冲忙退后两步,躬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
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
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是从名家笔帖中变化出来的。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风兄是好朋友,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上便要蘸墨。笔上蘸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之时,这判官笔上所蘸之墨,乃以特异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后墨痕深印,数年内水洗不脱,刀刮不去。当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对手便是这秃笔翁,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好几年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给他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跟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蘸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三庄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罢,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听好了:‘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令狐冲道:“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什么诗词、书法,反正我一概不懂。”
秃笔翁大笔一起,向令狐冲右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高举,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刺他右肩。秃笔翁迫不得已,横笔封挡,令狐冲长剑已然缩回。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没法使全。他大笔挡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令狐冲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长剑又已缩回,秃笔翁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秃笔翁一上手便给对方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法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几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没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虚点,自右上角至左下角挥洒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正是“若”字草书的长撇。令狐冲长剑递出,指向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判官笔急忙反挑,砸他长剑,令狐冲这一剑其实并非真刺,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内息岔了,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没法再写下去。
他大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令狐冲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八濛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使的是什么招式,总之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写得半个字,无论如何写不全一字。
秃笔翁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纵横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哪知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
秃笔翁这路狂草每一招仍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在石几上倒了一大片,大笔往酒中一蘸,便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若”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藤黄如脂的大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罢,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很好!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枰,什么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秃笔翁对着那几行字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头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没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佳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
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有点过意不去,说道:“我这三弟天真烂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只要双方不分胜败,这赌注我们也就没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铁板出来。铁板上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枰。他抓住铁枰之角,说道:“风兄,我以这块棋枰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
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枰是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磁铁所制,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舟中马上和人对弈,颠簸之际,便不致乱了棋路。”向问天道:“原来如此。”
令狐冲听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点,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剑尖下垂,抱拳说道:“请二庄主赐教。”黑白子道:“不敢,风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
令狐冲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这是什么招数?”眼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枰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举枰一挡。令狐冲不等长剑接近棋枰,便已缩回,挺剑刺向他小腹。
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理,自然深谙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枰,向令狐冲右肩疾砸。这棋枰二尺见方,厚达一寸,是件极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剑上,就算铁枰平平无奇,全没特性,长剑也非给砸断不可。
令狐冲身子略侧,斜剑往他右胁下刺去。黑白子见对方这一剑虽似不成招式,所攻之处却务须照应,当即斜枰封他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本来守中有攻,只要对方应得这招,后着便源源而至。哪知令狐冲竟不理会,长剑斜挑,径和他抢攻。黑白子这一招守中带攻之作只半招起了效应,唯有招架之功,却无反击之力。
此后令狐冲一剑又一剑,毫不停留的连攻四十余剑。黑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几乎连水也泼不进去,委实严密无伦。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余招,竟腾不出手来还击一招。
秃笔翁、丹青生、丁坚、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令狐冲的剑法既非极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什么特别巧妙,但每一剑刺出,总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绌,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秃笔翁和丹青生自都理会得,任何招数中必有破绽,但教能够抢先,早一步攻击对方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亦是无妨。令狐冲这四十余招源源不绝的连攻,正是使上了这道理。
黑白子心下也越来越惊,只想变招还击,但棋枰甫动,对方剑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绽,四十余招之中,自己连半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远为高明之人对局,对方连下四十余着,自己每一着都非应不可,跟随而走,全然不能自主。
黑白子眼见如此斗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能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枰,疾挥出去,径砸令狐冲左腰。令狐冲仍不闪不避,长剑先刺他小腹。这一次黑白子却不收枰防护,仍顺势砸将过去,似是决意拼命,要打个两败俱伤,待长剑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剑刃上夹去。他练就“玄天指”神功,这两根手指上内劲凌厉,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兵刃。
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着,都不禁“咦”的一声惊呼,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若他一夹不中,那便是剑刃穿腹之祸。一霎时间,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眼见黑白子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不论是否夹中,必将有一人或伤或死。倘若夹中,令狐冲的长剑没法刺出,棋枰便击在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但如一夹不中,甚或虽然夹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则长剑一通而前,黑白子纵欲后退,亦已不及。
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长剑剑尖突然昂起,指向他咽喉。
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决不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高手相搏而使这等虚招,直如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之所绝无,毕竟已在令狐冲手下使了出来。剑尖上挑,疾刺咽喉,黑白子两指来不及上提夹剑,他的棋枰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喉头。
黑白子大惊之下,右手奋力凝住棋枰不动。他心思敏捷,又善于弈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料到了对方心意,如自己棋枰顿住不砸,对方长剑也不会刺来。
果然令狐冲见他棋枰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尖离他咽喉不过数寸,而棋枰离令狐冲腰间也已不过数寸。两人相对僵持,全身没半分颤动。
局势虽似僵持,其实令狐冲已占了全面上风。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运力重击,方能伤敌,此时和令狐冲只隔数寸,纵然大力向前猛推,也伤他不得,但令狐冲的长剑只须轻轻一刺,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谁也瞧得出来。
向问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乃是‘双活’。二庄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败。”
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什么不胜不败?风兄剑术精绝,在下已一败涂地。”
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将出去,无人能挡,何不试试这位风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一动,见向问天微微点头,侧头向令狐冲瞧去,却见他丝毫不动声色,忖道:“此人剑法高明之极,当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能胜得过他。瞧他二人神色之间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输了,还比什么暗器?”
注:
有评论家论及丹青生与令狐冲在梅庄品酒一节,细心及此,盛意可感。唯我国古人制酒及酒具与今日大异,论者以在美国之自身经历为标准,论及丹青生、令狐冲之品酒,则未必相合。如欲以现代标准评论古人,现代葡萄酒之正宗者在法国,其次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瑞士、比利时、罗森堡、奥地利亦有佳酿,近年来澳大利亚之Penfold Granger崛起,国际间大受欢迎,价格陡涨;此外智利、阿根廷、南非、纽西兰等地红酒白酒亦有佳者。美国加州红酒白酒品质较次,世界高级酒店及西餐厅之酒牌中常不予列入,否则自损餐厅品位。美国人饮红酒,往往冲以橘子汽水加冰,犹似香港、新加坡人以加冰七喜汽水冲白兰地,以此为标准论令狐冲梅庄品酒,当不相合。法国人葡萄酒再加蒸馏,醇正者常为Cognac或Armagnac,今小说中称之为葡萄浓酒,与葡萄酒略作区别。“白兰地”一名,原出荷兰文,用于法国酒,往往为多种葡萄蒸馏酒之混合品,各种牌子之混合成份不同,并不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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