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静院听雷，枪毙的布告

子夜的钟声，是从县城里那座老旧钟楼传来的，声音沉闷而悠远，像一声来自过去的叹息。

当最后一声钟鸣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江卫国那双一直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

就是现在。

他能“听”到，城东的方向，那片属于铁路货场的广袤区域，原本驳杂无序的气息，正在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纪律严明、充满了金属质感的气息所覆盖，然后……

收紧。

没有警笛。

在执行这种级别的抓捕任务时，真正的猎人，是不会鸣笛的。

他们只会在悄无声息中，完成合围，然后用雷霆万钧之势，撕裂猎物的喉咙。

江卫国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他看见，东方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有些发黄的夜空，突然被几道转瞬即逝的、无声的红蓝光芒，利落地切割了一下。

就像手术刀，划开了黑夜的动脉。

够了。

他站起身，没有再回头看那个方向一眼。

他走回屋里，在孙女的床边站定，替她掖了掖被角。

然后，他躺回自己那张冰冷的床板上，合上眼，沉沉睡去。

这是他重生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噩梦，没有仇恨，甚至没有那片满目疮痍的灵泉空间。

他的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安宁的虚无。

……

三天后，县公安局门口的布告栏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一张崭新的、用最大号字体打印的布告，被贴在了最中央的位置。

标题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血写的，触目惊心：【关于严厉打击“10．21”特大持枪走私、投机倒把犯罪团伙的公告】

公告用最严厉的措辞，讲述了公安干警如何英勇神武，一举捣毁了以“刀疤刘”为首的、长期盘踞于我县的重大犯罪团伙，当场缴获“五四”式手枪三支，子弹五十余发，以及大量走私手表、录音机等赃物。

而在布告的最后，是一份判决名单。

一连串的名字，后面跟着他们的罪行。

“刀疤刘”，本名刘国强，首犯，罪大恶极，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后面几个团伙骨干，也都是清一色的死刑。

人群在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发出了一阵压抑的、幸灾乐祸的骚动。

“江伟，从犯。参与倒卖、走私活动，数额巨大，情节严重。在抓捕过程中，负隅顽抗……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在“江伟”那两个字的后面，一个用最鲜红的朱砂笔画下的、巨大而狰狞的叉，如同一道永不磨灭的烙印，将这个名字，永远地钉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

消息传回江家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彼时，江卫国依旧坐在院子里，用一块柔软的砂纸，打磨着手中那只早已成型的木燕子。

他打磨得很仔细，仿佛那不是木头，而是一块温润的美玉。

李卫东再次登门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普通的蓝色干部装，但神情，却比上一次来时更加复杂。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恳求与无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恐惧，以及一丝无法言说的探究。

他走到院子中央，看着那个专注得仿佛与世隔绝的老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来，是履行公事。

作为片区负责人，他有义务，向“罪犯家属”，通报案情。

可他面对的，是江卫国。

一个能在他面前，将“阳火”、“阴身”、“天道轮回”说得云淡风轻，让他这个老公安都无从辩驳的“神人”。

更重要的是，那封来自邻县的、直接寄到局长案头的匿名举报信，虽然已经按规定销毁，但他作为参与了整个案件的核心人员之一，却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信中提及的几个交易细节，精准得可怕，甚至连“刀疤刘”团伙内部的一些暗语都略知一二。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退休老工人”能知道的。

而信寄出的时间，又恰好是江伟一伙人进行最大胆、最疯狂的军火交易之前。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被精心策划的、借刀杀人的完美阳谋。

而眼前这个正在院子里，悠闲地雕刻着木头燕子的老人，就是那个唯一的、最可疑的执刀人。

可他没有证据。

他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证据都找不到。

“江……同志。”

李卫东最终还是艰难地开了口，声音干涩。

江卫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眼神平静如水：“李队长，你母亲的腿，好些了吗？”

李卫东浑身一震。

他没想到，江卫国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这句看似寻常的问候，在此刻听来，却像是一句充满了禅机与警告的暗语。

“托……托您的福，用了些偏方，暂时……稳住了。”

李卫东艰涩地回答。

“那就好。”

江卫国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他低下头，继续用砂纸打磨着燕子的翅膀，“李队长今天来，是有公事？”

李卫东深吸一口气，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份盖着红章的正式通知书。

“江卫国同志，”

他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腔调，照本宣科地念道，“根据县人民法院的最终判决，你的儿子江伟，因参与特大持枪走私团伙，罪无可赦，已于今日上午，执行枪决。”

他说完，整个院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秀云正在屋里缝补衣服，听到这句“执行枪决”，手中的针线，“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捂住嘴，眼中满是惊恐。

她不是为江伟的死而惊恐，而是为那个能如此平静地、听着自己亲生儿子死讯的公公而感到恐惧！

这个人，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然而，江卫国的反应，却让李卫东那颗本就悬着的心，沉入了更深的谷底。

他没有震惊，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他只是吹了吹木燕子身上最后一点木屑，然后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看着李卫东，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国家，会管饭吗？”

李卫东愣住了：“什么？”

“我说，他既然是国家杀的，”

江卫国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他下葬前，国家，会给他一顿饱饭吃吗？”

李卫东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了。

江卫国，他根本不在乎江伟的死活，不在乎他是不是被枪毙。

他在乎的，仅仅是那个他早已断绝关系的“逆子”，在奔赴黄泉的路上，是否……

吃饱了。

这是一种何等可怕的、超越了亲情与仇恨的、神祇般的冷漠！

“会……会的。这是规定。”

李卫东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再也不敢在这个院子里多待一秒钟。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正在审视着整个棋局的……

魔鬼。

当李卫东狼狈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江卫国站起身，走到萌萌面前，将那只打磨得光滑温润、栩栩如生的木燕子，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手心。

“萌萌，看，春天来了。”

萌萌开心地接过那只不会飞的燕子，举在头顶，在院子里奔跑起来，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江卫国看着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知道，这片天，暂时晴了。

但他更知道，在那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条更毒、更冷的蛇，正在蜕皮。

林晚秋。

等她下一次出现时，带来的，必将是比枪林弹雨，更加凶险的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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