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招魂,铁锈里的兵团
酒,是魔鬼的洗尘酒。
当那瓶滚烫的二锅头,被两个同样被世界遗弃了二十年的男人一饮而尽时,旧的时代,便被彻底地,关在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外。
新的远征,从黎明,就已经开始。
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天刚蒙蒙亮,路承舟,这位刚刚从自己的陵墓中苏醒的“鬼”,便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仿佛要去参加一场神圣典礼的工装。
他的面前,不再是那个沉睡的模型,而是一张巨大的、铺满了整个工作台的奉天市铁西区工业地图。
地图上,用红色的油性笔,圈出了七个,如同墓碑般的地点。
每一个地点旁,都标注着一个名字,和一个代表着他们最高荣耀的、早已被世人遗忘的数字。
【八级钳工丁建中】【九级焊工‘活阎王’刘福生】【特级车工‘一刀准’钱德禄】……
这是路承舟的兵团。
一支散落在铁锈与尘埃里,被岁月遗忘的,鬼魂兵团。
“走。”
路承舟没有看江建国,他的手指,点在了第一个名字上,“第一个人,姓丁。当年,我们厂里那台从斯图加特进口的、精度达到千分之三毫米的坐标镗床,主轴坏了。德国人派来的专家,修了半个月,都找不到问题。是他,老丁,用一根缝衣针和半瓶煤油,听了三天三夜,硬是用耳朵,把那根比头发丝还细的裂缝,给听了出来。”
“现在,”
路承舟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自嘲的讥讽,“他在劳动公园门口,修自行车。”
江建国看着地图上那个名字,他仿佛能看见,一双曾能抚摸精密仪器的、世界上最稳定的手,此刻,正沾满了油污,在为一辆快要散架的永久牌自行车,校正着一根弯曲的辐条。
这,不是浪费。
这是犯罪。
“走。”
江建国只说了一个字。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铁西区那迷宫般的、充满了工业时代末日气息的深处。
高大的红砖厂房,像一头头死去多年的、红色的巨兽,沉默的骨架,在清晨的薄雾中,投下巨大的、悲伤的阴影。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铁锈与煤灰混合的味道,让路承舟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
而让江建国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明亮。
路承舟看到的是坟墓。
而江建国看到的,是一座座等待着被他招魂的宝藏。
劳动公园门口,自行车修理摊。
一个头发花白,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老人,正眯着一只眼,将一根细小的铁链,重新卡进飞轮的齿槽里。
他的手,很稳,稳得像一块焊在地面上的花岗岩。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于偏执的、对“严丝合缝”的追求。
哪怕,他修理的,只是一个价值不超过五毛钱的链条。
他,就是丁建中。
“丁师傅。”
路承舟走上前,声音,硬邦邦的,像是在宣读一份技术手册,“我需要你。跟我走。”
丁建中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摆弄着手里的链条。
那姿态,仿佛路承舟,只是一个路边问路的陌生人。
“冀北,建国食品厂下属,远征机械制造厂。”
路承舟继续用他那不带感情的语调说道,“占地三百亩,初期投资三百万。我要建一条国内最先进的、全自动化的罐装食品生产线。从瓶身倒模,到成品码垛,全部实现无人化。我需要一个首席的总装钳工,负责所有核心传动部件的校准与安装。误差,不能超过五丝。”
丁建中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同样浑浊、却又带着一丝看透世事般讥诮的眼睛,扫了一眼路承舟,又扫了一眼他身后那个乡下人模样的江建国。
“路总工,”
他笑了,那笑容,像他手里的铁锈一样,干涩,“二十年了,你还是这副茅坑里石头的臭脾气。”
“图纸,画得再漂亮,有什么用?建起来,又有什么用?”
他指了指身后那片沉默的、巨大的工厂坟场,“到头来,还不是一堆,等着生锈的废铁?”
他低下头,重新摆弄起那根链条,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手,现在,只配修这些东西了。起码,我修好了它,明天,它还能接着响,还能带着人,往前走。”
“我的心,早就锈了。路总工,你走吧。”
路承舟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最骄傲的蓝图,最宏伟的设想,在这个他最看重的老伙计面前,被贬得一文不值。
他正要发作,江建国,却上前一步,拦在了他的身前。
江建国没有拿出任何合同或者文件。
他只是,从那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瓶【淑芬酱】。
和一个白面馒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拧开瓶盖,用一把干净的小木勺,舀了一勺那殷红如血的辣酱,仔仔细细地,抹在白面馒头雪白的内瓤上。
然后,他将这个馒头,恭恭敬敬地,递到了丁建中的面前。
丁建中愣住了。
“丁师傅,”
江建国开口了,声音沙哑,却无比真诚,“您尝尝。”
丁建中看着那个馒头,看着那个眼神里没有半分轻蔑与算计的男人,他沉默了许久,还是接了过来,默默地,咬了一大口。
那股熟悉的、霸道的、醇厚的味道,瞬间,在他的口腔里,炸裂开来。
那不是一种简单的味道,那是一种,能唤醒一个六十岁男人,所有关于饥饿、关于故乡、关于女人、关于“家”的,最深刻的记忆。
丁建中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路总工他,没跟你说清楚。”
江建国看着他,缓缓地说道,“我们建的,不是一座工厂。我们是在,给这瓶辣酱,安一个家。”
“它现在,要去替我们,去跟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打仗了。可它现在,还住在茅草屋里,穿的是打补丁的衣裳。它需要一个,能给它遮风挡雨的、体面的、坚固的家。”
“我来找您,丁师傅,不是请您去当一个钳工。”
江建国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敲打在丁建中那颗早已生锈的心上。
“我是来请您,去当这座新工厂的,第一个,老师傅。”
“我不要您的力气。我要的是您的手艺,您的规矩,您的眼睛。”
“我要请您,把您这双,能听出头发丝裂缝的耳朵,能摸出三丝误差的手,教给我那些傻小子们。”
“我给不了您路总工图纸上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我只能给您,三样东西。”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我给不了您工资。我只能,给您‘供奉’。每月五百块,是请您出山的‘养老钱’,跟干活,没关系。”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我给不了您职位。新工厂建成之后,总装车间的门口,会立一块碑。碑上,只刻三个字丁建中。我要让每一个走进那间车间的小子,都知道,他们的祖师爷是谁。”
最后,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也是最重的一根。
“第三,我给不了您荣誉。但等我们打赢了这场仗,我会把用我们自己的生产线,生产出来的第一万瓶【淑芬酱】,亲手,送到您的手里。瓶子上,除了我的名字,苏秀云的名字,还会刻上,您,丁建中,和路总工的名字。”
“我要让您的孙子,指着那瓶辣酱,告诉他所有的同学,‘看见没?这玩意儿,是我爷爷,造出来的。’”
丁建中,彻底地,呆住了。
他手里,还拿着那个,只咬了一口的白面馒头。
可他的手,却在剧烈地颤抖。
那滚烫的泪,再也忍不住,从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一颗一颗地,砸落下来,滴在那片,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卑微的尘土里。
供奉。
立碑。
刻名。
这个乡下人,他给的,从来就不是一份工作。
他给的,是一个被时代、被命运,遗弃了整整二十年的老工匠,那份早已被碾碎了的尊严。
丁建中缓缓地,站起身。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走到自己那个破旧的工具箱前,打开,从最底层,拿出了一套,用红绒布,仔仔细细包裹着的、一套德国产的、陈旧却依旧闪着寒光的,老师傅专用的,精密内卡钳。
他用那双布满油污的手,轻轻地,摩挲着那冰冷的、熟悉的工具,像是在抚摸,自己失散了二十年的情人。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江建国,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重新,燃起了一团,名为“匠魂”的,火焰。
“去刘福生家的时候,”
他声音沙哑地说道,“带上两瓶,最好的,老白干。”
“那个老酒鬼,没酒,是叫不醒他心里那头,‘活阎王’的。”
路承舟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他那颗比钢铁还硬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
他知道,江建国,这个“魔鬼”,他招的不是工匠。
他在招,那散落在铁锈里的,不死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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