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黎明前的警笛
夜色，终将在黎明前退却。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艰难地刺破笼罩在江家村上空的薄雾时，江建国已经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在院子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东方那片由深蓝向鱼肚白过渡的天际，整个人如同与这片即将苏醒的天地融为了一体，再也看不出半分昨夜那股即将与全世界为敌的凛冽杀意。
滔天的恨意，汹涌的杀机，都已被他尽数敛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心海。
他知道，与林晚秋那样的宿敌对决，一时的匹夫之勇毫无用处。
他需要的是如冰山般冷静的头脑，和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般，精准致命的算计。
堂屋里，传来了苏秀云轻手轻脚的忙碌声，和锅里小米粥那“咕嘟咕嘟”的温暖声响。
这个家，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雨飘摇之后，终于迎来了它最安稳，也最温馨的一段时光。
而这份安稳，就像黎明前那最后一丝的黑暗，脆弱得不堪一击。
“突突突――”一阵沉闷而又极具穿透力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像一把粗暴的剪刀，蛮横地剪碎了江家村这清晨的宁静。
紧接着一辆挂着公安牌照的绿色吉普车，卷起一路尘土，像一头闯入羊圈的饿狼，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径直停在了江家小院那破败的门口。
正在灶房里忙碌的苏秀云，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江萌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了一跳，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门口那辆气势汹汹的吉普车，和车上走下来的几个穿着蓝色警服的陌生男人，吓得小脸发白，连忙躲到了苏秀云的身后。
整个小院的空气，在这一刻瞬间凝固。
然而，作为这一切风暴中心的江建国，脸上却没有半分的波澜。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直起身，拍了拍身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们的到来。
车门推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严肃，国字脸的中年男人，在一高一矮两个年轻警察的陪同下，走了下来。
他正是县公安局刑侦科的科长，陈建军。
陈建军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过这个破败的院子，最终落在了那个背对着他们，身形高大，气度沉稳得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身上。
“是江建国同志吗？”
陈建军的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威严。
江建国缓缓地转过身。
当陈建军看清江建国那张脸时，他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还是不受控制地闪过了一丝惊异。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饱经风霜的皱纹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可那双眼睛，却又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没有半分的慌乱和畏惧，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漠然。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农民该有的眼神。
“几位警察同志，辛苦了。”
江建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天寒地冻的进屋喝口热粥暖暖身子吧。”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苏秀云，投去了一个安抚的眼神：“秀云，给几位同志盛粥。”
这份从容和镇定，让陈建军心中那股先入为主的怀疑，不由得动摇了几分。
他摆了摆手，拒绝了江建国的好意，开门见山地说道：“江建国同志，我们这次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下关于昨天晚上，县招商晚宴上发生的事情。”
他死死地盯着江建国的眼睛，企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哦？晚宴？”
江建国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警察同志，我一个庄稼汉，昨天一整天都在家里侍弄我的那片菜地，几十里外的晚宴上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他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坦坦荡荡。
陈建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着一颗被封存起来的依旧火红晶莹的“火龙椒”。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在苏秀云的耳边轰然炸响！
致幻？
剧毒？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那盘还剩下大半的火红辣椒。
这……
这怎么可能？
这辣椒，她昨天也尝过一颗，除了辣得人舌头发麻之外，并没有任何不适啊！
“警察同志！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苏秀云急切地想要辩解。
然而，江建国却抬起手，制止了她。
他看了一眼物证袋里那颗辣椒，脸上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
他走到陈建军面前，没有半分的畏惧，反而用一种充满了自豪和热情的语气说道：“警察同志，误会！这绝对是天大的误会！”
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大手一挥，指向了院子旁边，那座在晨光下闪烁着流光溢彩的巨大玻璃大棚。
“几位同志，既然来了就别站在这儿了。我带你们去看看我这个‘改革先锋’，响应市里陈书记号召，搞出来的‘科学化农业试点’的重大成果！”
陈建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愣。
但他的职责所在，让他还是带着满腹的狐疑，跟着江建国，走向了那座如同神迹般耸立的玻璃大棚。
当他们推开大棚那厚重的玻璃门时，一股混合着泥土芬芳和植物清香的温暖潮气，扑面而来。
眼前的一幕，让这几个见多识广的老公安，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那巨大的大棚里，一排排的“翡翠白菜”，长势喜人，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而在大棚的最深处，一片被单独隔离开来的区域里，数十株半人多高的植株上，挂满了那种火红晶莹，如同红玛瑙般的小辣椒。
它们在棚顶那几盏彻夜未熄的灯泡照耀下，散发着一股妖异而又充满了生命力的光泽。
“这……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种的？”
年轻的警察，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道。
“当然。”
江建国脸上充满了自豪，“警察同志，你们闻闻，这空气里的味道，是不是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陈建军皱着眉，仔细地嗅了嗅。
确实，这大棚里的空气，除了温暖之外，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甜，让人闻上一口，就觉得精神为之一振，连日来的疲惫都仿佛消散了几分。
“我告诉你们，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江建国指着那些辣椒，声音洪亮地说道，“我培育的这个新品种，名叫‘火龙椒’。它可不是普通的辣椒！它是我用了十几种祖传的秘方，混合着从山上挖来的特殊土壤，耗费了无数心血，才培育出来的！它不仅味道极佳，更能活血化瘀，提神醒脑！”
“至于你们说的什么致幻……那更是无稽之谈！”
江建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委屈和愤慨，“我看啊，是那位香港来的大老板，平日里山珍海味吃多了身体虚不受补！第一次尝到我这蕴含着天地精华的宝贝，气血上涌，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才闹出了笑话！”
这番解释，荒诞不经，充满了封建迷信的色彩。
可偏偏，配上眼前这如同神迹般的大棚，和江建国那副理直气壮，坦荡无比的样子，竟让陈建军一时之间，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江建国，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陈建军冷哼一声，恢复了警察的威严，“科学不是你用嘴说的！我们需要证据！”
“证据？”
江建国笑了。
他走到那片辣椒地前，随手摘下了七八颗最饱满，最火红的辣椒，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塞到了陈建军和另外两个警察的手里。
“警察同志，光说不练假把式。我这里，还有几百斤的辣椒。你们要是不信，尽管拿回去！拿去给省里，给中央的农业专家化验！我江建过要是往里面放了半点害人的东西，不用你们来抓，我自己走进你们公安局的大门！”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不经意地说道：“正好，我也想请专家们帮我分析分析，我这辣椒里，到底有什么神奇的成分。这可是我们改革的重大成果，要是能推广开来那可是能为国家创汇的大好事啊！到时候，陈书记脸上，也有光彩嘛！”
陈建军看着手里那几颗沉甸甸，还带着晨露的辣椒，只觉得像是捧着几块烧红的烙铁。
他被江建国这番话，彻底将死了。
他要是再揪着不放，那就不是在办案，而是在阻碍改革，打压先进典型！
这个罪名他可担不起！
最终陈建军只能黑着一张脸，带着满腹的憋屈和更多的疑惑，让手下人又象征性地取了一些土壤和辣椒的样本。
吉普车，再次卷起一阵尘土，狼狈地驶离了江家村。
苏秀云看着那远去的车影，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她走到江建国身边，看着公公那张平静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崇拜和依恋。
而江建国，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辆吉普车消失的方向，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波试探。
林晚秋，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他转过身，看着眼前这座由他亲手缔造的水晶宫殿，和他身后那个已经将他视若神明的家。
他知道，他必须加快脚步了。
他要在这暴风雨真正来临之前，将这座宫殿，打造成一座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钢铁堡垒。
“既然这魔盒，已经打开了。”
他低声呢喃，声音被夜风吹散，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然。
“那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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