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两个人的《情人》

“小姐，你今天学习累了一天，多喝点燕窝莲子粥。”李妈推开合欢房间的门，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放在书桌上。

合欢贪婪地深吸一口热粥四溢的甜香味，笑靥如花地感谢李妈。她这几天跟着休伯特了解珠宝世界，所要吸收的知识干货过多，难免有点大脑负荷偏重。在京沪市寒冬的傍晚，有一碗热乎乎的营养粥放在面前，心中升起温暖。

难得休闲的时光。合欢从座椅上站起身，慢悠悠地拾着步子来到藏书阁。赵家藏书量十分广博，天文地理文学艺术社会政治……基本每一门类都会珍藏著名或家人们喜欢的书籍名目。合欢还记得自己失忆后被告知是赵家人后，来到这个藏书阁的第一眼心情。

按姑姑的说法，明明应该是自己从小熟悉的区域，但是那第一眼简直像是进入了中世纪。多元化的新古典风格装饰，沉稳华美的棕色古木书架，高悬正中央的浮世绘、双开门和暗红色的实木地板……着实让她大吃一惊。

合欢走到文学艺术的那一个区域去，本打算拿一本珠宝艺术设计方面的书，增补一下白日和休伯特学习的知识，加深自己对于学习的记忆。谁能料一排一排书籍看过去，她下意识停留在了外国文学那一行书架旁。

从儿时开始合欢就素爱读书，还有一个小小的特殊爱好，就是总喜欢浏览一排排书籍的名目封面，挑到喜欢的就顺手去读。她甚至可以就这样一排排书抚摸阅览过去，花三四个小时站着也不嫌累。后来合舒生病，合欢哪还有什么时间去书店升华内在，几乎每天都四处奔波疲于赚钱，生活逐渐呵斥她丢弃阳春白雪的兴趣，一心在沟壑纵横的物质社会摸爬滚打。

这些她自然是不记得了。尽管大脑自动抹除坎坷不平的经历，但万幸所有她身上闪耀细小光芒的爱好都没有被抛弃。合欢放松悠闲地一本一本扫过去，驻足在一本绿色封面的小说面前。

“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合欢轻轻念出声，温柔地将它从书架上取下。好熟悉的封面和文字，合欢这么想着，明明应该是自己看过的小说，十分熟悉，可是大脑就像开了什么屏蔽器，怎么想也想不到曾经阅读这本书时的情境心境。

合欢翻开书，一页页浏览过去，目光停留在一些文字上。

“夜晚，有一些夜晚，我还记得，没有忘记。那种蓝色比天穹还要深邃渺远，蓝色被掩在一切厚度后面，笼罩在世界的深处。我看天空，那就是从蓝色中横向穿射的一条纯一的光带，一种超出色彩之外的冷冷的熔化状态，光从天上飞流下来，化作透明的瀑布，沉潜在无声与静止之墓。”

合欢一字一句读出来，只觉得嘴唇都记得之前阅读的习惯，这些字组合在一起从纸张上冒出来，就鲜活地跳进她的脑海，试图串联什么回忆。她的脑海好像隐隐闪过一个巨大的落地窗、圆形的小木桌和几簇铃兰花，那股香气弥漫在记忆的鼻息之间，模糊而又熟悉。

只是在仅有的残影余痕里，合欢无法捕捉任何绵长的具象，也就这么任由痕迹消失了。她继续翻动书页，不自觉读出这么一段——

“她说：忽然间在世界这片经纬密布的织物上，你面积很小的脸部有一根纬线突然变得脆弱易断了，那情形差不多等于一根手指勾住一根丝线，丝线将断未断。她说她的错乱是从那晚他熟睡时开始的，当时她发现了——同时也察觉出这张脸和世界万物的终点有所不同——他俩有着一样的归宿，那就是他俩已被双双卷走，被运动着的时间用同一种方式研烂磨碎，直到世界重新获得那根光滑的纬线。”

合欢哭了。

她回到床上睡觉前，甚至第二天早上睁开眼，也依旧未能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藏书阁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哭了。仅仅是一段——在阅读那时看来娓娓道来的爱情之语命运之感而已，可是她确实就因为读了那段话，一度哽咽得说不出话。眼泪以出其不意的速度滑落在书本上，在合欢慌慌张张准备用手帕沾干泪渍的时候再一次溃堤而出。

这种情形合欢真的是不曾见的。她有些失神，呆呆地立在那里感受悲伤如海浪般席卷而来，感受这本法国小说在心间豁开的一道精神之口。想不明白，她自然不想立马逃避着离开，为什么这本书会让自己情绪如此波浪起伏？合欢不是一个神学论者，可是她对自己的直觉有种本能的依靠。她双手捧着这本书，一些神圣又巧合的情愫在心头漾开。

如果用上帝之手将一些地点的画面巧妙地拼贴在一起，人们就不难发现缘分的不可思议和难以解释。大约是这一晚更深一些的大夜，远在法国巴黎的宁璟正躺在床上，手里拿着杜拉斯的《情人》，同一个出版社同一个译者同一个封面，因为这本正是合欢往日最珍爱的那一本。

宁璟是在合欢法国居所发现这本书的，那时已经是她无踪可循的第三周周二。当时宁璟提前结束工作，沿着河畔或是本能走到那间房子门前。宁璟之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傻乎乎的，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因为心上人的思而不得见一次次忖步在她家门前。

可想而知，当这个思念成疾的男人在书柜中翻到这本《情人》时，是多么喜极而泣。他从来都没有料想过，合欢居然会将这本书落在离开的地方。宁璟急切地翻开书页，看到在东月市两人住在一起时，合欢勾画并读给自己听过的那些句子，眼中氤氲。

这本小说变成她存留在他身边的重要维系。说来可笑，宁璟自认为曾经对合欢宠爱有加，后来也承认对她所爱极深，却发现合欢永远离开自己之后，一样能寄以相思的信物都没有。在一起的时候视作平常无奇，分离永别之后才意识到空空如也，多么悲哀。

宁璟收回思绪，翻开书用食指摩挲着纸页上合欢划下的笔记。她的字清秀极了，下划线也极为细直，没有给书本带来任何负面的阅读效果，反而显得更为好看和厚重。宁璟在黄色的床头灯下阅读着那些熟悉的段落，眼前似乎是两人恩爱有加的日子，午后阳光投映在合欢的发丝上，她卧在他的腿边，柔声细语地朗读杜拉斯的情话。

“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哪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在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

那时向宁璟读这段文字时，合欢已经泣不成声，那在宁璟看来真是相当幼稚天真的画面。他当时确实没有向合欢那般被打动，只觉得是有些悲戚的句子。他对爱情小说也不是很有兴趣，因为一直以来他都不怎么相信爱情。

可是，这一夜，在千帆过尽离别历经的岁月之后，他躺在巴黎住所这张空旷的床上，窗外的寒意能透过玻璃被他感知。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午夜，宁璟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能捧着这本找不到主人的书，一遍遍重读曾是她为他读过的段落。得知永别时的撕心裂肺之感被时间日复一日地打磨，现在仅剩下残存的钝痛，于失眠的孤独中折磨宁璟觉醒的爱情。

他不再是那个有泪不轻弹的冷面浪荡贵公子，没人晓得，这是他第几次为她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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