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厂长的赏识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阳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刺入“设备坟场”那布满了灰尘的窗户时，秦洛峰早已站在了“盘古”的面前。

他的身心，都已调整到了一种绝对的，如同他手中那把乌金色车刀般，锋锐而冷静的状态。

昨夜那因一抹胭脂色而起的道心波澜，已被他强行压下，化作了棋盘上，一颗等待落下的，冰冷的棋子。

仓库的大门，被人轻轻地，叩响了三声。

不急不缓，不轻不重。

秦洛峰头也未回，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进来。”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秦淮茹。

她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干净的工装，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虽然依旧有些宽大，却远比她自己的衣服要显得干练。

长发被一条蓝色的方巾利落地包起，只在额前留下了几缕柔顺的碎发。

她的脸上，没有施任何脂粉，素面朝天，却因为那份决绝与新生，透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凛冽的清丽。

她的手上，提着一个崭新的，用竹篾编成的篮子。

篮子里，放着几个白面馒头，一小罐咸菜，还有一个装着开水的大号军用水壶。

王敬山也刚刚赶到，看到秦淮茹的出现，这位心思单纯的老技师，只是微微一愣，随即有些不解地看向秦洛峰。

“总师，这位是……”

“从今天起，秦淮茹同志，就是我们技术攻关小组的后勤管理员。”

秦洛峰的声音，平静地在空旷的仓库里响起，他没有介绍她的身份是“贾家的媳妇”，而是直接赋予了她一个全新的，属于这个团队的社会坐标。

秦淮茹对着王敬山，深深地鞠了一躬：“王师傅，以后请您多关照。”

王敬山有些手足无措地摆了摆手，目光在秦洛峰和秦淮茹之间来回扫视，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自家总师的判断。

“秦淮茹同志，”

秦洛峰转过身，正式面向她，那目光，像两柄无形的手术刀，要将她从里到外，剖析得一清二楚，“既然进了这个门，就要守这里的规矩。我的规矩，只有三条。”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

“第一，财务。从今天起，小组的后勤经费，由你全权管理。我会先预支给你三十块钱，一本全新的账本。你花的每一分钱，买的每一两米，都必须记账，留票。每天晚上，账本和票据，要放在我桌上。我再说一遍，一分一毫，都不能差。”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声音陡然转冷。

“第二，保密。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包括我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零件，都必须烂在你的肚子里。出了这扇门，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若是让我知道，有半个字从你嘴里传了出去，你应该知道，等待叛徒的，会是什么。”

这番话，让空气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秦淮茹的脸色，又白了一分，但她只是用力地咬了咬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三，”

秦洛峰伸出最后一根手指，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界限。你的工作，是保证我们能心无旁骛地投入到技术攻关中。所以，你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后勤区域。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做好你分内的事，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这三条，你能做到吗？”

秦淮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三条冰冷的铁律，吸入自己的肺腑，融入自己的骨血。

她没有再鞠躬，而是抬起头，直视着秦洛峰的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回答道：“秦工，我能做到。”

“好。”

秦洛峰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场无声的“入职仪式”，结束了。

他不再理会秦淮茹，转而对王敬山说道：“王师傅，我们开始吧。”

秦淮茹也极为识趣地，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提着篮子，走到仓库角落里一个秦洛峰为她划定好的区域。

那里，有一张旧桌子，和几块木板搭成的简易灶台。

她放下篮子，没有立刻去生火做饭，而是拿出自带的抹布，开始仔仔细细地，将那片区域的灰尘与油污，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

她真的，将自己当成了一台刚刚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沉默地，开始执行自己的任务。

而仓库的另一头，真正的风雷，已经开始酝酿。

“王师傅，”

秦洛峰将那把乌金色的“神兵”，重新安装上刀架，眼神中，充满了对即将诞生的“作品”的期待，“今天，我们不车零件。我们来做一件，这个世界上，可能还从未有过的东西。”

他拿起一块刚刚从废料堆里找出来的，质地最均匀，最厚重的一块方形铸铁块，将其牢牢地固定在卡盘上。

“我要你，用你毕生的经验，配合这把刀，将这个铁块，给我车出一个……绝对的‘球’。”

“球？”

王敬山一愣，“总师，这……这有何难？”

“我说的，是绝对的‘球’。”

秦洛峰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偏执的，对精度的狂热追求，“我要它的球度误差，小于一微米。我要它的表面，在放大镜下，看不到任何刀纹。我要它，光洁如镜，圆润如珠，像一颗……太上老君炼出的，混元金丹！”

一微米！

王敬山倒吸一口凉气！

他知道，这已经不是在加工，而是在“创世”了！

用一台蒸汽驱动的，看似粗犷的古董车床，去挑战现代光学仪器都未必能达到的精度极限，这简直是疯子才能想出来的目标！

“总师……这……”

“不用怀疑，按我说的做。”

秦洛峰不容置疑地说道，“我会告诉你每一个角度，每一次进刀的深度。你，只需要相信你的手，和我们脚下这台‘盘古’。”

一场挑战人类机械加工极限的，史诗级的“雕刻”，就此展开。

“盘古”再次咆哮起来。

这一次，它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的生涩，而是充满了被彻底驯服后的，圆润与力量。

那把乌金色的“神兵”，在王敬山那双稳如磐石的手的操控下，开始在那块方形的铁块上，翩然起舞。

秦洛峰站在一旁，如同一个最严苛的指挥家。

“角度，向左偏零点五度。”

“进刀，零点零二毫米。”

“转速，降低五十转。”

他的每一句指令，都言简意赅，却蕴含着超越这个时代的，对金属切削学最深刻的理解。

王敬山从最初的将信将疑，到后来的全神贯注，最终，彻底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人机合一的玄妙境界。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工匠。

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米开朗基罗，而他手中的，不再是冰冷的铁块，而是一块等待被赋予灵魂的，来自神界的璞玉。

时间，在“盘古”的轰鸣与金属的轻吟中，悄然流逝。

而在仓库的另一角，秦淮茹也完成了她的“作品”。

她没有弄什么复杂的菜式。

一锅熬得火候正好的棒子面粥，一碟用盐水焯过，淋上少许香油的凉拌野菜，还有四个蒸得又白又胖的大馒头。

简单，干净，却又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能补充体力的朴素营养。

她将饭菜盛好，用两个崭新的搪瓷碗装着，轻轻地，放在了那张被她擦得一尘不染的旧桌子上。

然后，她便拿起了那本秦洛峰给她的新账本和一支铅笔，坐在一旁，开始一丝不苟地，记录着今天的第一笔“开销”。

“十一月三日。白面，一斤，一角八分。棒子面，半斤，七分。食盐，一钱，半分。香油，二钱，一分……”

她的字，写得并不算好看，却一笔一划，工工整整，透着一股认真到了骨子里的劲儿。

当秦洛峰和王敬山终于满头大汗地停下来，结束了第一阶段的粗加工时，迎接他们的，便是这样一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画面。

胡猛和刘建国，也恰好在这时，联袂而来，想看看他们这边有什么进展。

当他们四人，围坐在那张小小的旧桌子旁，吃着那简单却热气腾腾的午饭时，一种奇异的，名为“团队”的氛围，第一次，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真正地凝聚成型。

有最高指挥官（秦洛峰），有首席技术官（王敬山），有两大后勤保障部长（刘建国与胡猛），现在，还多了一个沉默而高效的，后勤生活总管（秦淮茹）。

这个看似草台班子的“技术攻关小组”，在这一刻，竟是五脏俱全，初具雏形。

“秦工，”

刘建国一边呼噜着热粥，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这……这日子，可比我们当主任的，还舒坦啊！有吃有喝，还有人伺候着。”

胡猛也嘿嘿直笑：“弟妹……不，秦淮茹同志这手艺，不错！”

秦淮茹听到胡猛那句下意识的“弟妹”，脸颊“唰”的一下就红了，连忙低下头，心如鹿撞。

秦洛峰却仿佛没听到他们的调侃，他的目光，落在了秦淮茹放在桌角，那本刚刚记了一页的账本上。

他伸出手，拿了过来。

秦淮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秦洛峰翻开账本，仔仔细细地看着上面那一行行稚嫩却工整的字迹。

他看得极其认真，连一个小数点都没有放过。

良久，他合上账本，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将其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秦淮茹，平静地说道：“粥不错。下午，再买一斤煤，晚上天冷，仓库里需要生个炉子。”

秦淮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缓缓地，落了地。

她知道，自己今天的第一关，过了。

就在这时，仓库的大门，再次被敲响。

一个邮递员，气喘吁吁地探进头来，高声喊道：“哪位是秦洛峰同志？有您一封从长春发来的……加急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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