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宗师之艺：研磨
当那颗直径数米，通体漆黑，宛如一头史前巨兽心脏般的压力容器壳体，被巨大的龙门吊稳稳地安放在“一号工位”中央时，整个车间都陷入了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寂静。
它太庞大了太完美了。
那浑圆的球体，那无缝的焊道，都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工业美学与暴力美感。
然而，在场的所有专家，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道将上下两个半球体分开的环形的接触面上。
这里，就是“龙之心”最后的也是最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
“平面度误差，要求低于一个微米。”
赵谦行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جرة的干涩与忧虑，“这意味着，在这个直径数米的巨大圆环上，最高点与最低点之间的高度差，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的七十分之一。任何车床铣床磨床，都无法达到这种级别的加工精度。这……这已经超出了我们所知的机械加工的极限。”
他的话，让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专家们，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是啊，壳体造得再坚固，如果密封面无法做到绝对的气密，那在深海的巨压之下，高压海水依旧会像无形的利刃，从那微米级的缝隙中，瞬间侵入，导致堆芯失压，酿成无法挽回的灾难。
“我们……我们真的还有办法吗？”
一位年轻的工程师，喃喃自语，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就在这片凝固的沉默之中，秦洛峰缓缓地走上前。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向黑板，因为他知道，这一次的难题，已经无法用任何巧妙的机械结构或物理原理来“取巧”了。
这一次他要回归到人类工业文明最古老，也最顶级的技艺之中。
“各位”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既然机械加工已经走到了尽头。那我们就用最原始也是最极致的方法，来为这颗‘龙之心’，进行最后的‘开光’。”
他转向众人，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古老而又充满了宗师之味的字。
“研磨。”
研磨？
在场的专家们都愣住了。
他们当然知道研磨是什么，那是钳工用来精加工小零件的最后手段。
可他们眼前的是什么？
是一个直径数米，重达数十吨的庞然大物！
用手工研磨的方式，去处理如此巨大的密封面？
这……
这简直是愚公移山！
“秦总师，这……这不现实。”
那位机械老专家，第一个提出了质疑，“如此巨大的工件我们连一块与之匹配的研磨平板都没有！更何况，手工研磨根本无法保证大面积的平面度，稍有不慎，就会越磨越糟。”
“谁说我们没有？”
秦洛峰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没有我们就自己造一个。”
接下来的几天，“一号工位”再次上演了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幕。
秦洛峰亲自设计图纸，利用厂里最大的铸造车间，采用最稳定的“地坑造型法”，硬生生浇筑出了一块直径比压力容器密封面还要大上一圈的巨大的圆形铸铁研磨平板。
这块平板，经过了“盘古”机床初步的精加工，又经过了长达一周的“人工时效”处理，彻底消除了内部应力，其本身的平面度，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水准。
但，这还不够。
真正的“点睛之笔”，在于研磨膏。
秦洛峰再次进入了实验室。
这一次他没有去“炼金”，而是像一个最顶尖的药剂师。
他向上级申请来了工业级的金刚石微粉和超细的氧化铬粉末，然后用他那超越时代的知识，将其与特种研磨油，以一种神秘而精准的比例，进行调配。
当那碗呈现出漂亮的墨绿色，在灯光下闪烁着点点星芒，粘稠度恰到好处的特制研磨膏，被端出来时。
在场的所有专家，都仿佛闻到了一股来自宗师殿堂的独特芬芳。
最后的决战，在恒温车间里，正式打响。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秦洛峰没有让任何人插手。
他只留下了他最信任的也是手上功夫最稳的王敬山，给自己当助手。
他脱下外套，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工装，亲自上阵。
他先是将那墨绿色的研磨膏，用一柄特制的刮刀，均匀地涂抹在巨大的铸铁研磨平板之上，形成薄薄的一层。
然后在龙门吊的辅助下，将那重达数吨的半球形壳体缓缓地轻轻地，扣在了研磨平板之上。
“王师傅，”
秦洛峰的眼神，变得无比专注，“记住我教你的‘三点定位八向游动’法。我们开始。”
“是！总师！”
王敬山重重地点头，他的眼中，充满了狂热与激动。
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刺耳的噪音。
整个恒温车间里，只剩下两个身影，和那重达数十吨的钢铁巨物，进行着一场最原始也最艰苦的对话。
秦洛峰和王敬山，一左一右，推动着那巨大的半球壳体，在研磨平板上，开始了缓慢而又富有节奏的圆周运动。
他们的动作不快但无比的沉稳。
每推动一段距离，他们都会停下来用水平仪和激光准直仪进行反复的检测。
然后秦洛峰会根据检测的结果，微调下一个动作的角度和力度。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体力劳动了。
这是一场人与钢铁的对话，是一场经验、直觉与精密计算完美结合的艺术创作。
时间，在枯燥的重复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天……
两天……
整整五天五夜！
秦洛峰和王敬山，就这么守在那个庞然大物旁，不眠不休。
他们的手臂，早已酸痛得失去了知觉；他们的腰，早已累得直不起来。
但他们的眼神，却始终明亮，始终专注。
当第五天的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恒温车间的玻璃窗，照耀在那巨大的密封面上时，秦洛峰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好了。”
他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
当半球壳体被再次吊起，露出了它那经过了五天五夜手工研磨的密封面时，在场所有围观的专家，都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看到了什么？
那不再是一圈冰冷的钢铁。
那是一圈完美的可以清晰地倒映出天花板上每一盏灯管，甚至能看清人脸上每一根汗毛的——黑色镜面！
那道环形的密封面，光可鉴人，平滑如水，仿佛不是由凡人打磨，而是由神明用星光淬炼而成！
赵谦行教授颤抖着手，将最高精度的光学干涉仪，对准了那片完美的镜面。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用一种看神明般的眼神，看着那个一脸疲惫的年轻人，用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宣布了那个足以让整个世界都为之失声的最终结果：“密封面……平面度误差……0．5微米（μm）！”
0．5微米！
亚微米级！
这个数字，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所有已知的工业极限，达到了一种近乎于神之领域的绝对精度！
至此，“龙之心”项目最核心，也是最艰难的硬件部分——反应堆压力容器，在经历了无数的艰难险阻与神乎其技的创造之后，宣告全面竣工！
高振邦和杨厂长，激动地冲上前，想要拥抱这位创造了奇迹的年轻人。
然而，秦洛峰却只是对他们微微一笑，便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他，实在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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