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怡红公子误
那一句破碎的“误解”,像一根无形的毒刺,穿透了贾宝玉的耳膜,狠狠扎进了他最柔软的心房。
他呆立在原地,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尽数凝固,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误解……
原来,竟是误解!
原来他为这个家殚精竭虑,耗尽心血,自己非但不能体谅,反而将他视作“禄蠹”,视作家族的污染者,用最刻薄的言语,最恶毒的心思去揣度他,去伤害他!
他才是那个最愚蠢、最不可理喻的人!
“宝玉!”
贾母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将贾宝玉从无边的自责中惊醒。
他抬起头,看到祖母、父亲、凤姐……
所有人都围在床边,人人脸上都挂着悲痛与悔恨。
而他自己,却像一个局外人,一个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份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之外。
他不是局外人!
他是罪魁祸首!
“环……环弟……”
贾宝玉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
他不顾身后袭人那一声惊呼,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跌跌撞撞地,朝着那张床扑了过去。
“宝玉,你……”
贾政见他冲来,眉头一皱,正要呵斥。
可当他看到贾宝玉那张惨白如纸、满是泪痕的脸时,所有斥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贾宝玉没有理会任何人,他跪倒在床边,双手颤抖着,想要去碰一碰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弟弟,却又怕惊扰了他,那双手在半空中,无助地停滞着。
他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锦被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的水渍。
“三弟……三弟……”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是……是我的错……是哥哥的错……”
他俯下身,将头抵在冰冷的床沿,像一个迷途知返的孩子,泣不成声。
“我不该……不该说那些混账话……我不该误会你……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只要你醒过来,哥哥……哥哥给你赔罪……给你磕头都行……”
这番情真意切的“忏悔”,让屋内的气氛愈发悲怆。
贾母再也忍不住,用帕子捂着脸,老泪纵横。
她看着跪在床前的宝玉,和床上昏迷不醒的贾环,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她这两个孙儿,一个忧思过甚,一个愧疚欲死,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
贾政也是虎目含泪,他看着宝玉的样子,心中那点因他“不务正业”而生的不满,此刻也烟消云散,只剩下对两个儿子的无限心疼。
而这一幕,透过窗棂的缝隙,被院外一个毫不起眼的、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尽收眼底。
这婆子,正是东宫密探花重金收买的眼线之一。
她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看得分明。
她看到了太医那凝重的脸色,听到了下人们口中“忧思过甚,心力交瘁”
的诊断,更亲眼看到了,这荣国府里,如同眼珠子一般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宝二爷,此刻竟跪在环三爷的床前,哭得像个泪人,说着那些卑微到尘埃里的软话。
宝二爷是什么人?
是贾府未来的继承人,是连老祖宗和老爷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的凤凰蛋!
他,何曾对人这般低过头?
若非环三爷真的命悬一线,若非他心中真的愧疚到了极点,他又岂会做出这等失仪之举?
这戏,是演不出来的!
这婆子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将她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通过秘密渠道,传回了东宫。
东宫,毓庆宫。
徐严看着手中的密报,眉头紧锁。
“贾宝玉跪地赔罪,泣不成声?”
他喃喃自语,手指在桌案上急速地敲击着。
“大人,”一旁的密探低声道,“属下以为,此事,再无彻查之必要。那贾宝玉是何等人物?天之骄子,性情高傲。若非贾环真的将死,他断然不会自降身份,做出此等举动。连他都已释嫌,可见贾环此前的种种作为,确实是为贾家呕心沥血,最终油尽灯枯,并非我等所想的,背后有什么阴谋。”
徐严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手下的话,很有道理。
贾宝玉,是此案中最关键的一个“参照物”。
他的态度,比任何证据都更具说服力。
一个九岁的孩子,为了家族,殚精竭虑,最终吐血垂危。
这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放在贾府这种百年豪门,为了家族兴衰而逼出一个“神童”,似乎……
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或许,自己真的想多了。
他太高估这个对手了。
这贾环,或许真是一柄锋利无匹的刀,可他终究只是个孩子,不懂得收敛锋芒,用力过猛,最终伤了自己。
一个将死之人,已经不足为虑。
“传令下去。”
徐严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所有针对贾环的调查,全部中止。放松警惕,不要再打草惊蛇了。”
“是!”
密探领命而去。
一场针对贾环的致命危机,就这样,在他自己导演的一场“病危”大戏中,悄然消弭于无形。
夜,深了。
贾环院中的人,也渐渐散去。
贾母年事已高,经不住熬,被众人劝着回了荣庆堂。
贾政也被贾琏拉着,去安排后续的药材事宜。
只剩下王熙凤,还留在院中,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安排夜里值守的事。
她看着床上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贾环,心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就在此时,平儿快步从外面走了进来,附在王熙凤耳边,低声道:“奶奶,钱槐在外头,说是有万分要紧的东西,是三爷病倒前嘱咐的,定要亲手交给奶奶。”
王熙凤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她寻了个由头,回到自己的院子,屏退了左右。
钱槐躬着身子,将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双手呈上。
“奶奶,这是我们爷,昏倒前,拼着最后一口气,让奴才务必转交的。他说……他说,他怕是撑不过去了,但贾家的大仇人,还逍遥法外。此事,只有奶奶您,有这个胆识,有这个手段,能替他,替贾家,了了这桩心愿。”
王熙凤心中一凛,接过那小包,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
她挥手让钱槐退下,这才回到内室,关上房门,在灯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油纸包。
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封信,和一本薄薄的册子。
王熙凤先展开了那封信。
信上的字迹,潦草而虚弱,仿佛写信之人,随时都会力竭倒下。
“凤姐姐亲启:”“环弟自知大限将至,不久于人世。然,国舅虽倒,其党羽尚存,宫中之内监夏守忠,与国舅府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乃贾家心腹大患。此贼不除,贾家永无宁日,姐姐在宫中,亦危如累卵。”
“弟已病体沉珂,无力回天。今将此贼部分罪证奉上,万望姐姐能念及贾家百年基业,念及姐姐自身安危,以雷霆手段,了却此獠!”
“弟自知此举,凶险万分,然舍弟之外,贾府上下,再无人有此魄力。若事不可为,姐姐焚之即可,切莫引火烧身。”
“环弟,绝笔。”
那最后两个字,如同两道血淋淋的划痕,看得王熙凤心头猛地一跳!
她连忙拿起那本薄薄的册子,翻开一看,只一眼,便惊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内侍监副总管夏守忠,通过国舅府的关系,在京城几处产业里,占有的干股,以及近三年来,每一笔分红的数目和日期!
这……
这简直就是一本催命符!
王熙凤拿着信和册子,手脚冰凉。
她脑中一片混乱。
绝笔信?
最后的布局?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破了她脑中的迷雾!
她猛地站起身,将今天发生的一切,飞快地在脑中串联了起来。
那场突如其来的“病”,那口恰到好处的“血”,那句精准无比的“诊断”,还有宝玉那场撕心裂肺的“忏悔”……
最后,是这封将所有后事,都托付给自己的“绝笔信”!
一环扣一环,天衣无缝!
王熙凤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一切,都是假的!
贾环他……
他根本就没病!
或者说,他的病,就是他自己谋划的一部分!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死亡”,来麻痹所有敌人,来洗清所有嫌疑,然后,再借自己的手,递出这最后一把,也是最致命的一把刀!
这个年仅九岁的孩子,竟以自身为棋子,以生死做棋盘,布下了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杀局!
一股寒气,从王熙凤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看着手中那封“绝笔信”,只觉得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只只嘲弄的眼睛,在静静地看着她。
嘲弄她的自作聪明,嘲弄她的后知后觉。她王熙凤,自诩聪明一世,在内宅之中翻云覆雨,何曾将谁真正放在眼里?可今天,她却被一个九岁的孩童玩弄于股掌之间,成了他计划中,最锋利,也最不由自主的一把刀。
一股被欺骗、被利用的怒火,从心底升起。可这怒火,很快就被彻骨的寒意所浇灭。她怕的,不是贾环这个人,而是他这份算计人心的能力,这份以天地为棋盘,以生死做赌注的狠绝!
他递过来的,哪里是什么扳倒夏守忠的罪证,这分明是一份投名状!一份逼着她王熙凤,彻底与他绑在同一辆战车上的投名状!他算准了,以她的性子,为了宫里的元春,为了贾家的富贵,她绝不会对这份证据视而不见。他也算准了,只要她动了夏守忠,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只能和他一条道走到黑!
“好狠的心机!好毒的算计!”王熙凤死死地攥着那本册子,指节因为用力而阵阵发白。
疯子!
这个贾环,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可她,却不得不与这个疯子为伍。她缓缓地走到烛台前,看着跳动的火苗,那封“绝笔信”和罪证册子,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再也无法轻易焚毁。她知道,从她接过这个包袱开始,她就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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