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以恨为剑，以爱为名，今日重铸墨家魂！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狠狠敲在了每一个墨家弟子的心上。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死寂！
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王歌的问题，太尖锐也太直接。
它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所有墨家弟子用“侠义”二字包裹起来的、最核心的动机。
爱？还是恨？
他们从未如此清晰地审视过自己的内心。
他们只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墨家弟子的天职。
但驱动他们拔刀的那一瞬间，心中燃烧的，究竟是“兼爱”的火焰，还是“非攻”的怒火？
台下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汇成了一片嗡嗡的声浪。
“这……这有什么区别吗？”
一个年轻的弟子不解地问身边的师兄，“无论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恨，我们做了正确的事，不就行了吗？”
“是啊，我们反抗暴秦，不就是因为我们恨它的暴虐吗？”
“可巨子教导我们，墨家之本，在于‘兼爱’……”
高渐离、雪女、大铁锤等人，站在台侧，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
他们发现，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引出了一个他们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回避的、墨家内部最根本的矛盾。
就在此时，一个粗豪的声音打破了议论。
“俺来回答！”
大铁锤，这个曾经的燕国第一大力士，大步流星地走上了高台。
他对着王歌瓮声瓮气地说道：
“俺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俺只知道，秦国人杀了俺的弟兄毁了俺的国家！俺看到他们欺负老百姓，俺心里就冒火！俺拔刀，就是因为俺恨他们！俺要让那些秦国杂碎血债血偿！”
他的话简单直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仇恨。
立刻便引起了台下许多同样国破家亡的弟子的共鸣，一阵阵赞同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王歌看着他，看着他那颗被“仇恨”之火烧得通红的、坦荡的“心”。
王歌点了点头，没有反驳他。
而是问了对方第二个问题。
“很好。那么大铁锤，我再问你。”
“问！”
“当你将最后一个秦兵都杀死之后。当你为你所有的兄弟都报了仇之后。你，又该去做什么呢？你的锤子，又该挥向谁呢？
你可知道，此刻在咸阳的军营里，也有一个和你一样的秦国将军，他也在对着他的士兵说：‘燕国人杀了我的弟兄，我恨他们，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大铁锤一愣。
王歌继续道：
“你们都在恨，都在复仇，都觉得自己是正义的。那么请问将军，你和他的区别在哪里？”
王歌没有等待对方的回答。
他转过身，面向了台下所有的人。
“诸位，这便是我今日，要与各位探讨的第一个‘理’。”
“俺...俺们不一样！”大铁锤涨红了脸，“是他们先侵略我们的！”
“那么三十年前，燕国攻打赵国的时候，赵国人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
王歌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五十年前，齐国灭宋的时候，宋国人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想？”
“如果每个人都用‘他们先动手’来为自己的仇恨正名，那这仇恨的链条，要追溯到什么时候？追溯到谁那里？”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那些原本热血沸腾的弟子，脸上都露出了迷茫与痛苦的神色。
他们发现自己竟然无力反驳。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哭腔从人群中传来，“国破家亡，血海深仇，难道，我们连‘恨’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大厅里的议论声小了下来。
一个中年剑客站起身：“你这是诡辩！现在是秦国在施暴，我们是在反抗暴政！”
王歌转向他：“这位前辈说得对。你们的确是在反抗暴政。但我想请问——”
他环视全场：“当你们手握利剑的时候，你们是‘反抗者’，还是‘复仇者’？”
“这有区别吗？”有人问道。
“区别大了。”王歌的声音突然变得深沉，“因为‘反抗者’知道自己要建立什么，而‘复仇者’只知道自己要毁灭什么。”
“反抗者的剑指向的是世道，复仇者的剑指向的是人。”
“反抗者战斗是为了终结战斗，复仇者战斗是为了延续仇恨。”
“最重要的是——”
王歌停顿了一下：
“反抗者定义自己，而复仇者...被敌人定义。”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
高渐离的眼神微微一动。
王歌继续道：“诸位，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
“当你说‘我恨秦国，所以我是墨家弟子’的时候，你的身份，你的存在意义，竟然是由你的敌人来决定的。”
“没有了秦国，你是谁？”
“当秦国灭亡之后，你还是谁？”
“一个人如果只能通过恨来确认自己的存在，那他其实已经成为了敌人的奴隶。敌人在，他在；敌人亡，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一个年长的墨者缓缓站起：“年轻人，你说得轻巧。可是国仇家恨，血海深仇，难道就这样算了？”
“不。”王歌摇头，“我不是让诸位放下仇恨。仇恨是真实的，痛苦是真实的，这些都不应该被否定。”
“我只是想请诸位思考一个问题——”
“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成为墨家弟子的？”
他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是因为秦国的暴虐，还是因为墨子的理想？”
“是因为你们恨黑暗，还是因为你们爱光明？”
“如果有一天，秦国不复存在了，墨家是否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如果你们的答案是‘是’，那么你们已经承认了自己不过是秦国的影子，秦国的附庸。”
这话说得极重，让许多人脸色都变了。
大铁锤愣住了。
他那颗充满了仇恨的心，从未想过“仇恨结束之后”的事情。
他的所有动力都来自于“复仇”。
如果有一天仇恨消失了，那他的人生他的意义，又将在何处？
台下的呼喊声，也渐渐平息了下来。所有人都被这个问题，问得陷入了沉思。
雪女轻声开口：“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自处？”
王歌看向她，眼神温和：
“雪女姑娘跳舞，是为了打败某个特定的对手吗？”
雪女微微一怔：“自然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为了舞蹈本身的美。”
“正是。”王歌点头，“舞者不会因为某个人不懂欣赏就停止跳舞，因为她跳舞不是为了对抗什么，而是为了创造什么。”
他再次看向所有人：“真正的墨者，应该像舞者一样。”
“反抗暴政，不是因为你们恨暴君，而是因为向往正义。”
“保护弱小，不是因为你们恨强者，而是因为珍视每一个生命。”
“追求和平，不是因为你们恨战争，而是因为明白和平的可贵。”
“看出区别了吗？”
“前者让你成为敌人的附庸，后者让你成为自己的主人。”
“前者让你活在过去，后者让你创造未来。”
“前者让你成为仇恨的容器，后者让你成为理想的践行者。”
“遵循本心，才能带来真正的新生。”
大铁锤挠了挠头：“你说的这些...俺有点听不懂。俺就知道，秦国不除，天下不安。”
王歌笑了：“将军，我问你，你打铁的时候，是想着‘我要打败另一个铁匠’，还是想着‘我要打出一把好剑’？”
大铁锤一愣：“当然是要打出好剑！”
“那为什么面对秦国的时候，你就忘了自己真正要‘打造’的是什么呢？”
“你要打造的，难道不是一个让你女儿能够平安长大的世界吗？”
“这个世界的理想在哪里？这个世界的根基是什么？”
“如果你心里只有仇恨，你能打造出的，只会是另一个充满仇恨的世界。”
这时，一直沉默的燕丹开口了：
“王先生说得对。”
所有人都看向他。
燕丹缓缓道：“我曾经也是一个复仇者。秦国毁了我的国，杀了我的父。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但是荆轲临行前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殿下，我此去不是为了帮你复仇，而是为了天下苍生。’”
“当时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了。”
“如果荆轲只是为了帮我复仇，他不会选择刺秦这条九死一生的路。正因为他心中装的不是仇恨，而是天下，所以他才能如此从容赴死。”
高渐离的身体微微颤抖。
燕丹继续道：“墨家的存在，不应该依附于任何敌人。墨家之所以是墨家，是因为我们相信‘兼爱非攻’，相信‘尚贤尚同’，相信人人都有过上好日子的权利。”
“这些信念，不会因为秦国在或不在而改变。”
“如果我们只是一群复仇者，那么当仇人消失之后，我们也就散了。”
“但如果我们是理想的践行者，那么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时代，我们都有存在的意义。”
王歌微微点头：“巨子所言不错。”
然后他最后一次面向众人：
“诸位，我今天不是要否定你们的情感。仇恨也好，愤怒也罢，这些都是人之常情。”
“我只是想提醒大家——”
“不要让敌人定义你是谁。”
“不要让仇恨成为你唯一的身份。”
“不要在对抗黑暗的时候，忘记了光明的模样。”
“因为如果你只是黑暗的对立面，那么你永远无法真正战胜黑暗。”
“只有当你成为光本身，黑暗才会真正消散。”
“墨家不是反秦者，而是理想者。”
“我们聚在一起，不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而是因为有共同的追求。”
“这个追求就是——始于行动，忠于本心。”
“记住这一点，你们才是真正的墨者，而不是穿着墨家衣服的复仇者。”
漫长的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是茫然，而是沉思。
终于，那个最初提问的年轻弟子站了起来：
“我...我明白了。”
“我以前总觉得，是因为恨秦国，所以我要加入墨家。”
“但现在我知道了，我加入墨家，是因为我想成为师父那样的人——一个能够保护他人的人。”
“有没有秦国，都不影响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点头。
不是被说服，而是被唤醒。
唤醒了那个在仇恨之前就存在的初心。
高渐离缓缓道：“墨子曾说，‘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
“我们学的是这个，不是学如何恨人。”
“多谢提醒。”
大铁锤抓了抓头：“俺还是有点晕，但俺懂一个理儿——”
“俺打铁不是为了砸别人的铁铺，是为了打出好兵器。”
“俺当墨家弟子，也不该是为了杀人，而该是为了...为了守护自己？”
王歌微笑：“将军说得对。”
台下渐渐响起了讨论声，但这次的讨论不再是质疑和争辩，而是反思和领悟。
每个人都在重新审视自己的初心。
为什么要拿起剑？
为什么要成为墨者？
是被动地回应仇恨，还是主动地选择理想？
是成为敌人的附庸，还是成为自己的主人？
这些问题，比爱恨之分更加深刻，也更加重要。
因为它关乎的不是情感，而是存在。
不是如何对待敌人，而是如何定义自己。
而燕丹则站在高台之下，看着那个在数千名彪悍弟子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与庆幸。
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这位王先生没有用华丽的辞藻，没有用激昂的情绪，只是用最朴素的道理，点醒了所有人。
墨家需要的，不是更强大的复仇者。
墨家需要的，是更清醒的反抗者。
而今天，第一步已经迈出。
他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墨家这艘在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庞然大物，终于找到了它新的……定海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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