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re 2 紫檀木
茵陈和甘遂结识,是在一次会议上。三十余年前,延宕在中国达十年之久的一场文化运动结束不久,各行各业百废待兴。部队在当时,一直维持着比较稳定的局面,各军区附属的军医大学在学术和医术方面,向来领先于其他的地方医院。甘遂在研究所做纯技术工作有几年了,受到的冲击更少,那让他保持着一种单纯的学者气质,又是军校生,体能和精神两方面都极为出色。
他家是军人世家,祖父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学生,后来成为黄浦军校的一名教官;他的父亲甘霈继承父业,进了由黄浦军校更名而来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加入黄维兵团,在淮海战役中随部起义,解放后在军中担任一个闲职。他的母亲樊素珍当时是解放军野战医院的一名护士,在照顾负伤的甘霈时彼此有意,后来便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长子继承父业参军入伍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了,成了烈士。小儿子甘遂在母亲的刻意熏陶下弃武从医,考入第二军医大学就读,临床工作了两年后,遇上了好的时机,解放军总医院在一九六二年停办、一九七九年经中央军委批准恢复后,他再次进入军医进修学院进修,毕业后进入北京一家研究所工作。
这期间,恰逢在上海举办同学科研讨会,他去参加会议,机缘巧合,遇见了美丽的同行茵陈。
茵陈和甘遂的家庭全然不同。她是中医家庭出身,外祖父是杭州有名的中医,仙风道骨一类的人物,在家穿白色府绸褂衫,留雪白长须,住私家小宅。外祖母是裹小脚的老式妇人,轻易不出门,整日吃斋念佛。他们的独生女儿嫁给了一个西医,西医有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姐姐,嫁给了国民党一名军官,临解放前去了台湾。因为这一层海外关系,西医在文革中被打成特务,死于牛棚,独生女儿被剪了阴阳头,批斗回来就跳了井。留下一个小女儿,外祖父取名叫茵陈。
茵陈在外祖父母的身边长大,性格偏文静,与当时拿起笔作刀枪的红卫兵战士大相径庭。她的头发从来不剪,梳成两条长辫子,直到腰间,洗过头发披散在背上晒干时,发梢轻扫在臀部。当时的女孩子都喜欢作革命状,头发剪短到肩上,梳两把小刷子,戴一顶军帽,扎一根宽皮带,英姿飒爽。
茵陈其实在内心是颇为羡慕她们的,但她更爱美。在大家都在闹革命的时候,她在家替外祖母抄心经。抄完一篇便烧掉,她静悄悄地在两个老人身边长大,乖巧听话,甜美安静,她不想让两个老人伤心。
文革后恢复高考,茵陈那年才十六岁。读了五年毕了业,老师推荐,又再读研究生。她的个性,深得老师的喜欢,研究生毕业后,没有去医院做临床,而是被看中直接进了研究所搞研究。
茵陈一身的书卷气,身上没有西医常有的消毒水味道,而是带着一股中医铺的草药香。她喜欢做点小手工,在休息的时候缝几个腕枕颈枕香囊荷包,里面絮塞的是她亲手捡的中药,明目醒脑通气消滞的那一类。
当甘遂看到茵陈的时候,她在签到处请来宾签到。这本来不是她的工作,她也是来签到的,正好负责签到的工作人员被叫去取赠送来宾的礼物,她的年龄相貌都适合做这个,便来顶班了。
她做什么都细心周到,来她签到桌前的每一个来宾,她先礼貌地说一声“您好,欢迎”。她的普通话带点南方口音,轻柔低沉,她对每个来签到的人都问,要毛笔还是钢笔。年长的多半要毛笔,年轻的则要钢笔。几个人后,她已经不用问了,看年龄送笔。
会议在上海衡山路的东湖宾馆举行,那是英藉犹太人R.M.约瑟夫在一九二五年建造的二层楼的花园洋房,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这幢住宅就被日军占用;抗战胜利后,又租借给美国在上海的驻军,解放后一向是政府接待高级贵宾的地方。这个时候半对外开放,也接待团体会议住宿。这里的整个环境,都带着浓郁的殖民地风情,当茵陈穿着衣领上翻出带花边的白色丝绸衬衫,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笑盈盈地说欢迎时,甘遂以为在看他父亲的旧照片。
他以为茵陈是这间宾馆的服务员,年轻男子在美貌姑娘面前,少不得要卖弄,他推开茵陈递上的钢笔,提起毛笔来悬腕写下他的大名:甘遂。用的是毛体。
茵陈看了抿嘴一笑。那年头习毛体字的人不少,这个军官一手毛体字,也太会赶时髦了。她本身是一个远离时代的人,遇上这么爱炫耀的时髦人物,自然觉得有趣。她掩住笑容,正正颜色,送上一份会议日程安排,和会议赠送与每个参加会议者的一个人造革的手提包。
甘遂看了那温婉的笑容,心像是漏跳了一拍。他不禁多看了一眼,心说到底是大宾馆,连服务员都这么真漂亮,有书卷气,也许是把最漂亮的那一个派出来做接待员,所以在大堂负责来宾签到。
因此当后来甘遂在会议期间看到她坐在一群专家中间时,还是愣了一下。这时他又以为她是某位学术权威的助手,照顾他在会议期间的作息。哪知后来小组讨论时,论证的主题是由她起来发言的。她先作自我介绍,说我是某某研究所研究员茵陈。这一下甘遂是真的吃惊了。这么年轻的女孩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怎么就已经是研究员了。这个职位按学历来算,至少应该在二十八九岁了。他对她产生了好奇,在她发言时,眼珠子转也不转地看着她。
茵陈读完手里的稿子,坐下时像是无意地瞟了甘遂一眼。甘遂被她抓个正着,朝她笑了一笑。茵陈却心慌地低下了头,拿起笔在讲稿上写记录。
中午吃饭时,甘遂故意跟她一桌,低声在她耳边说:“我叫甘遂。”茵陈嗯一声,不说话。甘遂又问:“你叫英程?”茵陈嗯一声,甘遂咕哝说:“好奇怪的名字,你干脆叫英尺英里算了。”
茵陈转头忍住笑,知道他误会了,但她不去纠正。她垂着头,斜着目光看见他拿筷子的右手,悄悄说:“你有腱鞘炎,要注意休息,尽量少用笔。”
甘遂更奇了,问她,你还是骨科医生?茵陈说:“不是,我是半个中医。”甘遂便故意考她,说:“我父亲膝盖不灵便,是风湿关节炎,西医怎么也治不好,请问中医有什么良方?”
在医学界,西医向来看不起中医,他的母亲更是如此,她只信西药针剂和手术刀。但西药针剂手术刀对风湿关节炎一点办法都没有,甘遂见惯了父亲一到阴雨天就腿痛得走不了路,是以有此一问。
他们谈论中医西医,旁边的同行也插嘴进来,东一句西一句的聊了起来,两个人倒不显得扎眼。吃完饭,离开餐厅时,茵陈走在甘遂身后,在越过他身边时,丢给他一句:“用小叶紫檀的粉末做成药包,长期敷在患处。”
“紫檀末?”甘遂追上去问:“为什么是紫檀末?紫檀末是什么?”
茵陈只得停下来解释说:“紫檀木锯下来的木屑,研成细末。”
“紫檀?我到哪里去找紫檀?对了,我家有张老红木凳子,我回去拿把木锯锯点木屑下来?”甘遂故意装傻,逗她玩。
茵陈又掩嘴笑,说这个办法不错。
甘遂见了她的笑容,忽然就觉得走不动道了,他认真地问:“为什么紫檀末可以治风湿性关节炎?”
茵陈说:“《本草经疏》里说,紫真檀,主恶毒风毒。凡毒必因热而发,热甚则生风,而营血受伤,毒乃生焉。此药咸能入血,寒能除热,则毒自消矣。弘景以之敷金疮、止血止痛者,亦取此意耳。宜与番降真香同为极细末,敷金疮良。”她背了一段书本上的文字,又说:“记住,是小叶紫檀,如果你家里的凳子是大叶紫檀,就别毁了一张红木凳子,多可惜啊。”
美女也会开玩笑,甘遂越发对她来了兴趣。
会议开了两天后,进入学习阶段,介绍国外的文献和论文,茵陈所在的研究所与国外的机构有联系,材料由她负责翻译,茵陈将油印稿分发到每一个人手里。经过甘遂时,甘遂偷偷递给她一张小纸片,茵陈心一跳,握在手里不敢声张,发完所有讲稿,她坐回自己的位子,过一会儿才把那张小纸片拿出来看,那上面写着“茵陈”两个字。
这次不是张扬的毛体,而是秀气的钢笔字。两个字都写对了,看来是去大会组委会那里查了她的名字。漂亮标准的钢笔字下,是一个随意写的英文单词:why?像是看见她要走过来了,赶紧拿起笔写下他的提问。
茵陈看了又是轻轻一笑,拿起笔来在两个中文字后面再加了一个字“蒿”。字体力求写得和前面两个一样,可惜力度不够,钢笔的墨水颜色也不一样,看上去就像是过了一阵又补上去的。又像是两个中学生在笔谈。
到午饭时,她又把那张字条回传给他。甘遂打开看了一下,仍然不得其解,但他没有再问。吃过午饭小息,他出去到书店找了本药典来看,一查才知道,茵陈是茵陈蒿的简称,而茵陈蒿是一味中药。
看明白了后,他又在那张纸条上写字。在他写的“茵陈”二字前加了“二月”,在茵陈写的“蒿”字前加“五月”,连起来就是“二月茵陈五月蒿”。那是民间一句谚语,意思是二月采的茵陈是嫩叶,五月采的就是蒿了。二月的茵陈苗做蔬,五月的蒿子杆入药。
中午有一个半小时的午休,足够他忙这些了。回到宾馆,已经是下午的会议时间,他在走廊里稍站一站,就见到茵陈和她的同屋另一位女士从房间里出来。茵陈见了他,便对同屋说,我回去拿只笔。借口又回房间,再出来时,走廊上除了甘遂已经没有别人了。
甘遂也不说话,只把那张对折起来的纸条再递给她,返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拿讲义稿子笔记本什么的。
茵陈打开纸条来看,对着那句“二月茵陈五月蒿”笑了,知道他去做过功课了。纸条里面还夹着一张更小的纸条,上面印着“衡山电影院”几个字。
那是一张电影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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