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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甘遂


Chaptre  1  如意

甘遂从上海回来后,就对植物产生了兴趣。他知道茵陈是一种野菊花,初春萌发的嫩叶可食,五月成熟成了蒿,晒干可以入药。他也知道甘遂是一种植物的根茎,同样可以入药。不过在中医学来说,连大白菜和萝卜以及米饭面条都是药,那茵陈和甘遂,都是一味中药也就没什么稀奇了。

他觉得奇怪的是,茵陈之所以叫茵陈很正常,因为她有一个当中医的外公,而他叫这个名字,就纯属巧合。他问过他的母亲,为什么要叫甘遂。樊素珍说,是你父亲的意思,又说,你三十岁的人才来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迟?他转问他的父亲,他父亲甘霈说,遂是称心如意的意思,你是男孩子,总不能叫甘遂心甘如意吧?不过,要是白薇生个女孩,也许可以叫这个名字。

甘遂只好苦笑,他肯定不遂他父亲的心,他父亲白替他取了一个好名字了。他笑一笑回答说,也可以叫甘心如意。

他的妻子靠在沙发吃水果,听他们商量名字,以为是在说她怀着的孩子,就笑眯眯地说:“四个字的名字,是不是太标新立异了?我前天看文摘报,说是有一对夫妻给他们的孩子取名叫成吉思汗。”

甘遂微微表示惊了一下,笑问:“姓成吗?倒是个好名字。就是不知道派出所给不给登记。”

甘霈放下报纸,笑呵呵说:“照这样的话,那姓唐的就该叫唐太宗。”

樊素珍在结一件婴儿毛衣,停了针,说:“那姓钟的,就叫钟国了?”

甘遂说:“照妈妈的说法,姓甘的,就叫甘州了。词牌名不是有【八声甘州】吗?‘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甘霈不满地皱了皱眉,说:“你这孩子就是书生气太重,一点不像个军人。都是【八声甘州】,你就记得一个柳永了,为什么不是辛弃疾,‘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可见你这个人的意识形态就是得过且过,不思进取。”甘霈是旧式家庭出身,虽然是军人,却是家学渊源,请了童师发过蒙的,什么“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诗词对他来说是随口而出的,这把年纪,还可以背出全篇的前后《赤璧赋》,甘遂可以在茵陈面前卖弄他的诗词功底,那是全仗他父亲教子有方。所以甘遂一提【八声甘州】,他马上就想到了辛弃疾。

樊素珍忙说:“一首诗而已,怎么就说得意识形态不好了?你就爱无穷的上纲上线。”

甘霈哼一声说:“下意识没经过思考的就说的出来,就是他的真正想法。他骨子里就是这样散漫的自我意识在作怪。柳永,柳永,一个奉旨填词混迹青楼的浪子,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要把他的词句记得这么牢?还第一个就提到的是他?真正的军人要从思想上就有军人的逻辑,【八声甘州】这样的词,第一个想到的就该是辛弃疾。”

甘遂打个呵欠说:“我不是军人,我是一个医学工作者。”

甘霈冷笑说:“你身上可穿着军装。”

甘遂伸手就解外衣的钮扣,脱下军装扔在沙发,抬腿就走,嘴里还说:“我不穿就是了,一身绿皮而已。”

甘霈亲气得直骂不孝子,樊素珍忙劝慰,他妻子白薇看看公婆又看看丈夫,不知道开始还好好的说笑,怎么几句话之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甘遂当然知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气他父亲的。他父亲要他当军人,他当是当了,军装也穿上了,却与他父亲所希望的军人不是一回事。如果他是军医能够上战场又两样了,但他连临床都不做。

甘遂这一生,唯一遂了他父亲心意的,就是娶了白薇——他表姐的女儿。他因为种种原因没娶成他的表姐,他儿子娶了他意中人的女儿,也就遂心如意了。甘遂和白薇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郎才女貌,站在一起,横看竖看都是一对璧人。两边家里都希望他们能结合,甘遂那时候也没遇到他非她不娶的女孩,和白薇一向相处得很好,便娶了。

结婚之后也算琴瑟和谐,以前怎么相处,现在还是怎么相处,有所区别的不过是从前在外面玩完了分别回家各自睡觉,现在是在外面玩完了一起回家一起睡觉。以甘霈的级别,家里自然是有勤务员的,白薇不用料理家务,和樊素珍的摩擦不多,婆媳之间也没什么矛盾,一切都和和美美。

美中不足的是结婚好几年,白薇都没有怀上孕。甘遂根本无所谓,说没有就没有吧,多玩两年,时候到了自然就有了。他还对白薇说,我们就不要孩子了,多个孩子多麻烦啊,本来我开了车我们两个爱上哪里上哪里,新疆西藏都可以去,要是有了孩子,还能走得脱身?

对他这样的论调,白薇开头两年还支持,过了两年就支撑不下去了。当身边所有的人都来问她怎么结婚这么多年还没孩子的时候,她觉得惶恐了。他们在结婚的头一年还抱着玩两年再要孩子的想法,一直是由甘遂在做避孕工作,后来白薇说要不我们试试,有就有,没有就是天意。甘遂便同意了,不再去医务室领避孕套。这样又过了两年,白薇仍然没有消息。甘遂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二人世界,没有小孩子的吵闹来打扰他的生活,他求之不得。

甘遂不急,白薇先急了。樊素珍带了白薇去她工作的医院检查,查出的原因是白薇的子宫有一边输卵管阻塞,另一边也有炎症。接下来自然是吃药治疗,治了足足有大半年,有一日忽然发现怀孕了,全家都兴奋了。甘霈樊素珍自不必说,两个儿子只剩了一个,这一个又吊儿郎当的,这下总算是甘家有后了。白薇家也高兴,特地把她接回去养胎。

这一养,就是好几个月。甘遂先两个月像被放了大假,去各处和朋友们一起疯玩,塞罕坝上骑马,长白山里打猎,开吉普去越野,骑摩托来飙车,就差没弄架直升机来开了。不出去的时候也不闲着,黑灯舞会贴面舞会参加过不少,就像重新回到单身时代。只是想着怀孕了白薇,没有玩到出格。终于有一天玩得倦了,陪白薇在家呆了三天。

看着白薇原来白净的脸上长了好些妊娠斑,而腰身足有从前三倍粗,满心里不能接受这个样子的白薇。白薇受身体里雌激素的影响,对他也没好气。他这一阵在外种种不像话的行为时不时传进她的耳朵里,她也是横看他不顺眼竖看他不对付,两个人两句话说不到一处就要吵起来。

白薇说:“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如今好不容易怀了身孕,你怎么就不能对我好点?”

甘遂说:“都是你想要生什么孩子,这小孩子还没什么下来,光你我就吃不消了。从前那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生孩子?”

白薇说:“这孩子生下子姓甘,是你们甘家的孩子。”

甘遂说:“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都是一样的爱哭,烦都被他烦死了。”

白薇尖叫说:“那是你自己的孩子,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孩子的?”

甘遂说:“孩子孩子,你就知道孩子,这孩子还没生下来呢,就快把我折磨够了。”

白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甘遂说:“我就这么说了你要怎么地!我说过要孩子吗?是你吵着要孩子。你也说过,不避孕,有就有,没有就是天意。既然是天意了,为什么还偏要生呢?”

白薇被他气得说不上话,指着他说:“你给我滚!”

甘遂说:“大家讲道理,是你要的,我可从来没说想要孩子。”

白薇摔了一杯子,说:“是我犯贱自己要生,生下来跟我家的姓,和你没关系。”

甘遂说:“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明摆着的关系在这里,我还想没关系呢,可撇得清吗?你以前多好看多苗条,我们去跳舞,你哪次不是满场飞,赢尽大家的眼光?你看你现在,人家看你,那是看需不需要给你让个座!你说你哪里不满意,要和自己过不去,偏要生孩子?”

白薇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看着他发呆。

甘遂放低声音说:“好了我们都别吵了,反正已经有了,又不能把他赶走,就养着吧。你家加我家,总会摆得平一个吃奶的娃娃。”

白薇喘着气说:“甘遂,你就是一个混蛋。我都三十岁了,再不生孩子,就生不出来了。”

甘遂怜悯地看着她说:“宋庆龄女士也没有孩子,一样做国母。林巧稚大夫也没有孩子,一样做妇产科权威。我又不会嫌弃你,你跟自己较什么劲呢?你看你把我们的生活搞成了什么样子?”

白薇慢慢流下眼泪,说:“甘遂,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女人到了年龄,就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这和母鸡要抱窝公鸡要打鸣一样,是天生的。”

甘遂叹口气说:“既然是天生的,我就没有办法了。我还能跟老天斗啊?行了你就在家养着吧,我也不在你眼前晃惹你生气,万一因为我出了意外,我一辈子别想过安静日子。”

白薇看看自己挺胸凸肚的走样身材,想起他说从前的她有多苗条,跳起舞来满场飞,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你回去吧,我这样子,也实在不想让你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还是记住我穿布拉吉的样子比较好。”

甘遂哈哈一笑,叫保姆来扫净地上的碎瓷片和茶水,削一个苹果给她吃,喂她吃一片自己吃一片,白薇被他哄得眉开眼笑,一场风波算是揭过。

虽然白薇说了别来我家,省得看见他就生气,但甘遂也不好太过分,否则岳父岳母就饶不过他。但他也不愿意一去就和白薇吵架,他想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弄到了一个去上海参加研讨会的名额,打起背包整理好行李,和白薇说了再见,到上海去逍遥快活去了。

才到上海的第一天,他就被那个叫茵陈的女孩子吸引了。他一时兴起,忍不住去挑逗她招惹她。她如果严辞拒绝,他自然等会议一结束就回家去,这一个星期的艳遇就当是一场游戏,调剂一下身心。在禁欲了几个月出发前又和白薇吵过架之后,他很享受和年轻单纯无知的女孩儿调一下无伤大雅的情,就跟他那个圈子里和他一起跳黑灯舞会贴面舞会的女伴一样。谁也不会当一回事,谁也不会认真。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他遇上的是一个渴望爱情到饥渴的女孩儿,几乎是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拿她当个目标拿下,她已经先陷入到一场热恋里了。她那种飞蛾扑火不惜烧自身的做法,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恋爱的乐趣。

他这才发现,他在结婚以前,和那些姑娘们的恋爱游戏,都不是爱情。他没把和她们的游戏当爱情,她们同样没有把和他的游戏当爱情。只有这个名叫茵陈的傻姑娘,一片赤诚地捧出她的爱情来献给他,都没问过他是不是配得到这样的爱情。

她根本就没想过一个已婚男人会来招惹一个姑娘,只为了解决旅途的寂寞。她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是有妻子的人,他已经没有资格来和她这样的姑娘谈情说爱了。

跟茵陈相处非常愉快,她美丽温柔,有情趣有修养,是难得的既美且慧的知识女性。这样的女性在经过十年的荒芜之后已经非常稀有了。与她同年龄的男性没有见过这样温婉含蓄的女性,他们的青少年时期是在红卫兵和大批判中渡过的,他们从小耳闻目睹的女性是与他们差不多的中性人,穿军装扎皮带,跳忠字舞唱语录歌,打老师的手不比他们慢,抡皮带的拳头不比他们弱,在那样的对文化的大摧残下,他们已经不懂得欣赏她沉静的美丽了。他们忽略她,甚至有些轻视她,认为她不能在这个突变的时代和他们一起搏杀。女性对他们来说,除了妻子,还应该是战友。可以在下雨天骑了自行车带着孩子送幼儿园,可以替他赡养老人买煤球洗衣服,可以把一大半生活的重担放在她的肩上,他们已经不知道女性是可以有另一种对待方式:爱护她,欣赏她,崇拜她。

茵陈这样的女性,对这个年代的男性来说是奢侈品,他们负担不起她的文秀清雅。他们歌颂的是另一种女性,她说“我若爱你,不做攀援的凌霄花,要做你身边的木棉树”。当女性高调要当男人的脊梁,男人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呢?他们巴不得偷懒躲到一边去抽烟打牌,就让女性去半锋陷阵好了,反正她们愿意。

茵陈,怎么能和这样的女性比?

那些高调要做木棉树的女性,在学校就占尽了资源,向上抢夺阳光、向下抢夺肥料,向外扩张势力,没有给凌霄留下多大生存的空间。亏得学校里的老先生是见过优雅的女性的,也觉得如今还有这么一位是一件稀罕事,他们暗中呵护她,给了她最好的生活,把她安排在一个纯学术的机构里,不用搏杀不用凶悍,不用青筋爆出地和木棉树争夺阳光雨露。

茵陈甚至不是凌霄,凌霄能借攀援之力长至二十米高,树有多高它能长多高,茵陈就是竹篱茅舍上缠绕的牵牛茑萝,无人处,自开自落。她也就是如她的名字一样,一丛被人忽视的野菊苗。二月是蔬五月是蒿,从来都称不上是一朵花。

甘遂能够看到她的美丽,还是借了东湖宾馆那种足以让时光倒流的建筑的光。茵陈在那样的背景下,才使得她的美丽像老房子里的建筑细节和紫檀木家具一样,珠光内蕴,半含半吐,遮都遮不住。说到底,茵陈就是一个有着古典美的画中仕女,在合适的地方,才能彰显她的与众同来。

也亏得甘遂的家庭是有旧根坻的家庭,知道旧时美女是什么样子,应该怎样对待。茵陈像是甘遂在白家照片簿上见到的白薇的母亲或祖母那样的旧时妇女,端庄娴静高雅娟秀。那种美丽让甘霈念念不忘几十年,自己得不到,只好寄希望在儿子身上,他能够得得也好。可惜白薇是和甘遂在同样的环境长大的,接近于整个大时代的中性人,已经忘了女性的柔美是什么样子,学无从学起,索性便丢弃了。

而甘遂不愧是他父亲的儿子,血液中带了一点对美好事物留恋的因子。他第一眼见到茵陈,就觉得她是从那个老宾馆的柚木板璧里走出来的人物,他一见倾心,忘了他是有妻子的人,忘了他的妻子已经有了身孕,忘了他即将做父亲。

面对茵陈,他只需和她说话聊天,看两场电影逛两次街,不用使出往日三成的功力,就让她倾倒在了他的石榴裤腿下。但到了后来,他害怕了。

这个女子,与他从前交往的女人不同。从前那些,一起玩过之后就彼此撂开手,相逢一笑泯然众人,不会牵缠不休。而这个女子,她若是遭到遗弃,也许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以死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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