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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re 8 海婴


任茵陈怎么赶他走,甘遂就是不走。他拿出他全部的本事,照顾茵陈的饮食起居。要说照顾人,甘遂还真有些功夫,他照顾了白薇一辈子,两人从一生下就认识,在会照顾人起,他就照顾她了。白薇那大小姐的脾气,忽喜忽怒的,吃了甜的想咸的,玩了这样想那样,而他又是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人,白薇都侍候得周到细致,别说茵陈这样克己复礼对旁人没有任何要求的人了。

他早上陪茵陈散步,顺便买菜,回来做饭,烧水给她洗澡,等她休息的时候看她的原稿,替她翻译,再为前面的译稿纠错润色,把他的译法念给她听,征求她的意见。茵陈哪里有经验对付他这样的高手,除了求他离开,她不会说更厉害的话。她不是白薇,会扔杯子摔茶碗撕碎新买的衣服打他耳光冲他开枪逼他自杀,她只会哀求他,说你走吧,我受不了你在这里,我有罪恶感。

甘遂哪里听得进去。

过了两天,茵陈说过的那个来照顾的她的大嫂真的来了,是巷子口老虎灶兼茶馆的小老板的亲戚,一向在城里替人帮佣,照顾孕产妇和新生儿,是一个十分干净利落的大嫂。她姓王,茵陈叫她王嫂。王嫂有一个儿子在北京念大学,她出来帮佣,是为了供儿子读书。

王嫂对甘遂住在这里,没有一句疑问,似乎这家里就该有个男人在。对那些闲言碎语她只字不提,每天和甘遂商量着做什么吃的喝的。她管甘遂叫小甘,管茵陈叫阿妹。把茵陈准备好的小儿衣服用开水浇得透透的,再放在太阳下曝晒。她一来,茵陈反倒不好赶甘遂走了,她从来没学会在别人面前让男人下不来台。

整理小衣服的时候,茵陈翻出一包雨花石,她看了半天,一粒粒对着光照,然后收起来,趁王嫂出去买菜的工夫,叫进甘遂交给他,说:“你走吧,我不想和你再有任何缠绊。”

甘遂握着那袋石头,只有一句话:“让我照顾你到生下孩子。”茵陈摇头,说:“我从现在开始绝食,你几时走,我几时吃。我想你不会让我在这个时候饿肚子的。”甘遂问:“不想让我看看孩子?”

茵陈摇头,说:“本来你也不知道有这个孩子,本来你的生活要比现在少好多麻烦。要不是我欠考虑告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谢谢你送他名字,你该做的已经做完了,我身边有人来照顾我,你也看到了,她是一个可以放心的人,以后我也会活得很好,你不用牵挂我们。”

甘遂看她这么坚决,只好说:“那好,我等下就去买票。”他放下那袋石头,转身离开。茵陈说:“把这个也带走吧,我看到这个,就会想起我做的蠢事。”甘遂不想和她再争什么,她既然这么说,依她就是了。

下午他出去了,不是去火车站买票,而是去电信大楼打长途电话,告诉樊素珍他在这里一切都好,孩子马上就要生了,他过几天等孩子生下来就回去。樊素珍问他到底怎么打算,他苦笑说,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呗。又说他已经告诉这边的女孩子了,他是有妇之夫,不能和她结婚,她也表示理解,一个劲的赶他走,说不想看到他。

樊素珍嗯嗯地表示听见了,又问杭州这里的地址,万一有什么事情,好有个联系。不然打电话都不知道往哪里打。甘遂把茵陈家的地址讲给樊素珍听,末了问,你们还在北戴河呢?白薇怎么样?樊素珍说她能这么样?整天吃吃喝喝,又疯又玩。地窖里的酒都快被她喝光了。语气里,对白薇颇有不满。甘遂说,她心情不好,你让着她点。樊素珍哼了一声说反正我们甘家欠她的。就这样,挂了吧。

甘遂在外面逛了一圈,买了一缸荷花和几个莲蓬,请人抬了回去。茵陈在窗下看书,见他进来还带着花,脸上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甘遂让人把荷花缸搬到她的窗下,付了脚钱让他们走了,拿了莲蓬掀开门帘进去,一枚枚莲子剥出来,又细心剥去绿皮,捅去莲心,放在她的稿子上。

茵陈拾起一粒新鲜莲子放进口中,眼睛慢慢湿漉漉的了,柔声问:“票买好了?”甘遂骗她说买好了,明天下午的。茵陈说:“哎,知道了。”

每次茵陈对他狠起心来的时候,他都有办法让她软化下来,这次又成功了。

许是下午那几枚莲子的原因,晚上九点多钟,茵陈觉得肚子痛,宫缩每过十分钟一次。她先是看着手表掐时间,确定是有生产的预兆了,才站起来想叫王嫂。这一站就破了水,脚下马上是一滩淡红的血水。她这个时候还想保持仪容的干净,要去换一条裙子和内裤,再垫上卫生纸。才走出一步,就脚下发软,摔坐回藤椅里。

这一摔,像是牵动了胎儿,腹中顿时痛得刀绞一般。痛得她顾不得别的,颤声叫甘遂。

甘遂本来在隔壁她外祖父的屋子里看书,听见她这边声音不对,推门进来一看,就知道是要生了。他镇定地说:“别怕,我在这里。”扬声叫里面屋子的王嫂,王嫂进来一看,也说是发动了。

茵陈忍着痛,在宫缩的间隙里说:“王嫂,给我换件衣服吧。”说完还笑了一下。

王嫂看她的一身被羊水浸着的衣服,说这样湿的穿在身上,到医院去,一路上太难受了。三五分钟也生不下来,我来给阿妹换一件。甘遂说我出去叫车。

甘遂跑到巷口想叫一辆出租车,可是这个时间,又不是火车站大宾馆旅游景点,出租车不是想要就有的。又是在老居民区的深宅老巷里,连过路的别的车子都少。他等等等不来一辆车,一咬牙又跑回去,对王嫂说拦不到车,我抱她出去,人家看见有产妇,还肯停一停。

王嫂也说这样比较好。她已经替茵陈换好了干净衣裤,身子也用热水抹过了。茵陈虽然肚子痛,身上腿上倒不黏嗒嗒的难受了。

甘遂说:“来,我抱着你,你用手勾着我脖子。”茵陈这个时候,也就不那么坚持要和他划清界限,她笑了一下,依他说的,勾住他脖子,让他抱起她。王嫂拎起一早准备好的衣被包,跟在后面,锁了院门。

甘遂稳稳地抱着她在深巷里走,茵陈把头靠在他胸前,低声说:“我现在太重了,一百二十斤呢,辛苦你。”甘遂说:“不重不重,你要知道,我是练过端刺刀的,水平端稳两小时,下面还要吊三块砖头。”

茵陈的手臂勾得更紧一点,脸贴在他脖子下,紧挨着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我想我最好现在就死去,那就无憾了。将来不必受苦,现在又最幸福。”

甘遂眼睛一热,轻声斥责她说:“那你还总赶我走?”

茵陈忍痛笑了一下,“从你推开门的那个时候,我就等你来抱我亲我,你这么大力气,我还能阻止得了你?可你总也不来,我等了你九个月,你总也不来。”

甘遂就觉得脖子里一阵热,有滚烫的眼泪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直烙进他的心里。

茵陈勾紧他的脖子,嘴唇贴在他耳下,呢喃地说:“让我自私一回,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像我以为的那样,是喜欢我呢?”

甘遂低头亲她满是汗水的脸,“非常喜欢,非常非常喜欢,第一眼看见就喜欢。要知道我有多喜欢吗?我怀里抱着你睡觉的时候,梦里都高兴得在说喜欢。”

茵陈轻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用贴着他脖子的嘴唇一下一下地触碰他的肌肤,偷偷地亲吻她的情人。

她的欢愉,从来都是偷来的。

走出巷子到了马路上,仍然没车,气得甘遂要骂人。王嫂说到大马路上去,说着先奔过去了。甘遂亲一下她的脸说:“再等一下就好了,马上会有车过来的。”

茵陈痛得脑门发紧,像是有紧箍咒在收紧她的脑仁,痛得她说不出话来,直晕了过去。

王嫂凭着她本地人的特长,拦了一辆面包车下来,甘遂坐进去,把茵陈横放在胸前。王嫂说快去市妇幼医院,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吓得踩大了油门就飞驰起来。

茵陈被汽车的震动摇醒了一下,她睁眼看着甘遂,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短暂的相偎。她欢喜地念了几句诗给他听:“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甘遂把脸埋在她的胸前,哭了。

面包车开到医院,王嫂谢过了好心的司机,和甘遂两个人把茵陈送进了产房。这一夜茵陈没有生,第二天仍然没有生,这一天一夜下来,茵陈已经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医生说要剖腹产,甘遂利落地签了名。

手术做完,护士出来说,是个男孩。

甘遂问产妇怎么样?护士说大出血,又进去了。甘遂坐倒在椅子上,自言自语说:活着就好。

但是甘遂的担心不是白担心,茵陈从鬼门关上回来,没有庆幸欢呼,而是徘徊不去,留恋万分。她像是没了活下去的理由,连孩子抱给她,她也没力气去抱,只是看着他的小脸说:“好白啊。”王嫂说剖腹产的孩子都白,直接从羊水里取出来的,等满了月,会慢慢变得正常了。她说是吗?看着孩子傻呵呵地笑,一看半天,却想不起要给他喂奶。

她也没奶,乳房小小的,像没怀孕没生过孩子。她大多数时间在睡觉,睡醒后睁眼发呆,甘遂跟她说话,她就像是没听见。开始甘遂还以为是她生完孩子又回到起初冷淡他想方设法要将他赶走的状况,他说等你回到家,出了月子我就走。但茵陈不理他,只有看着孩子抱在她面前才笑一笑,对他打招呼说:“你好啊,小客人。”

一个星期后,连王嫂都觉得她不对劲了,问甘遂这样子不对呀,我侍候过那么多产母娘,没有一个是这样的。又打了个寒噤说,我想起来了,有一个。甘遂看她一眼,王嫂说,那个女人后来从床上爬起来,跳了楼。

甘遂一凛,想起产后抑郁症这个词来,再一分析茵陈的情况,可不就是产后抑郁症吗?他马上着手联系换医院,这次换到了有疗养性质的部队医院,打电话给樊素珍把茵陈的情况简单讲了一下,樊素珍听了马上说,我这就过来。

过了一天樊素珍就来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白薇。甘遂见了白薇一愣,迎上去问你怎么来了?白薇冷冷地说:“我丈夫跟别的女人鬼混在一起一个月了,我就不该问一下?”

甘遂正愁得焦眉烂额,哪里理她这些嘲讽言语,只是说:“你自己也没好彻底,何必跑来跑去,来这里受累?又吃不好又休息不好。”

白薇说:“别尽拣好听的说,我肯来,那是给咱妈面子。我要不来,谁知道你和那个女人会怎么样?”

甘遂跳了起来,说:“她一个产妇,我能对她这么样?”

甘遂在白薇面前和在茵陈面前完全两样。白薇知道他的混蛋本质,而茵陈只看到甘遂愿意展示给她的好的一面,最初他以翩翩佳公子的面目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就以为那就是他的本来面目,而甘遂也把这个假像维持得很好,一直到她生下孩子的那天,她都以为他是那个在杏花树下冶游的陌上公子,那个时候,她都没有后悔和他相识一场,为他蒙尽愧羞。只是她知道她那样做是错误的,生完孩子,用尽了她的气血,她也就没了活下去的理由。

樊素珍和白薇看到的茵陈,就是这样一个气息恹恹的茵陈。白薇甚至看不出她哪点美。一个刚生完孩子还在月子里的产妇,再美也美不到哪里去。何况她本身就是一个美人,美人看美人,眼光更是挑剔。她看见的是一个皮肤浮肿头发蓬乱嘴唇青紫的病人,她想这个女人什么地方好看了,以至让甘遂这样挂心。而樊素珍只需要看一眼就明白了,这个女孩,才是甘遂的梦中情人。

她不是不知道甘遂在结婚前的风流史,那些女孩她有的见过有的没见过有的听说过,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温婉娴静的旧时闺阁中的淑女气质。那些女孩,有的有一双柳叶秀眉,有的有一对秋水剪瞳,有的有一张菱角小嘴,但那些不过是一鳞一爪的美,但眼前这个病榻上的女孩,就是她们的总和。甘霈用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红楼容斋培养出来的像旧时文人一样的儿子,在找了那么多年后,才找到他的心上人。

这个心上人是他对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投射后汇聚在一起的象征体,他会舍得离开她,才让樊素珍觉得奇怪。只能说甘遂还有一点责任感,到底受正统化的无产阶级教育这么多年,规范了他的行为准则,让他知道有的事情,再美好再是心之所向,但无权拥有,还是只能忍痛割爱。

她怜悯地看一眼白薇,知道她已经输了。就算将来她的儿子会和白薇重归于好,他的心终究是失落了。

白薇太洋气了,就像她穿的苏联式的布拉吉,剪裁合体,用料考究,再加细腰带一束,衬得她英姿飒爽,细腰丰胸。配上电烫短发时髦亮丽,确实是他们这个阶层公认的美人儿。只是她再美,也不是甘遂要的这一种。

甘遂把婴儿抱出来给樊素珍看,樊素珍看了一眼,心都化了。她接过来抱着,喔喔啊啊地应着婴儿的咿咿呀呀,逗了好一阵儿,才问取了名字没有。之前在北戴河,她也曾怀疑过这个女人的孩子是不是就是甘遂的,但只看了一眼,她就不再有一点疑心了。

血缘这个东西很奇怪,谁家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无可置疑的甘家的孩子,有着和甘遂一样的骨骼和眉眼。虽然目前还是一团软乎乎圆滚滚的肉球,但是她可以想见二十年后,又会是一个甘遂那样的美少年站在她的面前。他会挽着她的胳膊,叫她奶奶。就像在北戴河的沙滩上,甘遂挽着她的胳膊,三十岁的大儿子,跟他撒娇要她出手帮忙。她怎么可能不为他出力?

甘遂说:“取了,叫甘洲。”

樊素珍嘿了一声,不说话。白薇一听就火往上窜,她眼冒火星那样瞪着甘遂,说:“你要是敢用这个名字,我就拿枪打烂你的腿。”

甘遂看她一眼,求和地说:“不叫就不叫,姓不姓甘有什么要紧?我也没把这个甘字放在眼里。不姓甘就不姓甘,好了好了,那就叫海洲吧。”

樊素珍瞪他一眼,说“胡说八道”,问:“为什么不姓甘?不叫甘洲,可以叫甘肃嘛。”

白薇倒被这个名字逗笑了,她故意气他说:“很好,就叫甘肃。”

甘遂怒视她们一眼说:“什么甘肃青海新疆的,还乌鲁木齐呢!我说了叫海洲就叫海洲。反正老爷子到时候也饶不了我,我索性就不惹他生气,我们就不跟他的姓。甘不要了,就叫海洲。”

樊素珍息事宁人地说:“好了好了别争了。我问你,为什么叫海洲?”

甘遂把脖子一扭,说:“我愿意。”

他真犯了犟脾气,那两人还真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的口,叫那个小婴儿为海洲。而甘遂的私心却是,他和茵陈是在上海认识的,当然得叫海洲。其实这是跟鲁迅先生学的,鲁迅先生的儿子在上海出生就叫海婴,那他的儿子,为什么不能叫海洲?至于姓不姓甘,他还真没放在心上。既然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女儿可以姓李,他的儿子就可以姓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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