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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re 4 色香俱散


海洲回酒店去洗澡换衣,莱切尔坚持要送他去,她说她对海洲感兴趣,想多跟他聊聊,这样子的机会可不多,假期结束她就要回纽约了。海洲说欢迎女士过访,两个人先离开,说好等常山的电话。

常山收拾干净餐桌和厨房,借此平复一下心情,打一下腹稿,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云先生的手机。电话接通,常山先是听见一阵笑声,是清泠泠的孩童的笑声,他听见,情不自禁地向上弯起了嘴角。电话那头响起云先生醇厚带磁性的声音,让常山忍不住眼睛发潮。这一个沉默敦厚的好人,他为了他的一句承诺,守护一个孩子,长达二十多年。

“云先生,我是肯扬,复活节快乐。”常山先祝他好。

云先生在那头呵呵笑,说你也复活节快乐,问他出没出去玩,还在大学城里呆着?

常山一一回答,然后迟疑了一下,说:“云先生,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这么关心我,我和海洲都十分感谢。”

云先生在那边停了一下,才激动地问:“你和海洲?海洲……你都知道了?”

“是的,云先生,海洲昨晚和我聊了一夜,刚才才回酒店去换衣服了。云先生,你对我们两兄弟的好我们铭记在心,你就等于是我的第二个父亲。”常山再三表示感激。

“别这么说,甘先生对我有再造之恩,”云先生说:“你们的妈妈对我母亲也很好,我们母子同样感激你们。”

常山再客气两句,问:“云先生,我想问一下妈妈葬在哪里?趁海洲在我这里,我们想去祭拜母亲。”

“这么多年,早就应该去了,”云先生感叹地说:“我总是想带你去,可是无处说起。和海洲一起去也好。”

“是的,我们也这么想。”常山说

“肯扬,你们的母亲,茵陈女士,她葬在西雅图湖景公墓,和她的姑母姑父葬在相邻的墓地。”

云先生估计是换了个地方,电话背景音里再没有孩童的笑声。

“在西雅图。”常山喃喃地说。

“是。她病重之后,自行入院,过世之后由院方和当地华人联合会出面,依她的口头遗嘱把她葬在那里。”云先生说。

“我们的姑婆也是葬在那里了,也好,她终究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了。那么,云先生,”常山问:“丧葬费用由谁支付?”

“茵陈女士的姑母在去世前留下小笔遗产,茵陈女士用来购买了湖景公墓的墓地和棺木,以及养老院的费用,付清后已所剩无多。茵陈女士出售杭州的房屋得到的财产在她赴美之后及入院生产用去一半。由于没有加入全民医疗保险,她的财产因为生病住院消失得比较迅速。以至她不得不用出售最后几件首饰来付最后的医疗费和丧葬费。所有的财务都在她身前支付完毕,他们只是按照她的指示去做而已。”

常山听了说不出话来。那一对在他记忆中的翠绿色的耳坠,就是这样没有的吧。

“肯扬,你们的母亲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在生前把身后之事安排得那么完美,干干净净,一点不拖泥带水。”云先生对茵陈赞不绝口。

常山从茵陈留给他的信一事中已经知道她是怎样的冷静和有条理。那对垂荡在茵陈耳下的碧绿的吊坠,印在他指头上的那一圈绿晕,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也应该是她外婆或母亲或姑母的遗物,但在后来都一一变卖了。

茵陈赴美后像是没有再出去工作,她到了美国便照顾病重的姑母,安葬完毕,她去医院生下婴儿,照顾他到两三岁,寸步不离。最后自知大限将至,她找到曾经对她伸出过援手的维方德,把幼儿交给他,留下最后的红宝石戒指作为抚养费,回到西雅图,去华人联合会安排好身后事,然后安然辞世。

她去世的时候,他不在她的身边。

他在脑子里把整个过程过了一遍,忍不住湿了眼眶。

云先生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不放心地叫了他两声。

常山回过神来,清清嗓子说:“我在,云先生,谢谢你。节日里给你打电话问这样的问题,实在过意不去。我知道了,西雅图湖景公墓。我和海洲会尽快过去的,他下周末就要离开了,我们想趁节日里去。”

“肯扬,不用跟我客气,你就等于是我的儿子。我看着你长大,曾经还以为你会真的成为我的家人……”云先生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

“我明白,”常山说:“你……和云太太,这会儿是和露丝在一起过节吗?我像是听到有小孩子的声音。”他试探地,心都要跳出来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没和云实联系过,这时从电话里听到她在那里,连他自己都被心跳的节奏吓着了。十年过去了,他的心仍然为云实悸动。

“是的,是囡囡带了妹妹回来过节,妹妹三岁了,正满屋乱跑。哎哟,”云先生在那边叫了一声,接着听见他用家乡话和一个小孩子说话,常山在这头听得清清楚楚,云先生说的是“撞痛外公哉。”那边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学他说话,说的是“哎哟,撞痛妹妹哉”。云先生哈哈大笑,把电话递到小女孩嘴边说:“和肯扬问好。”

“哈罗肯扬。”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软软地透过电话传过来,一如云实当年。

常山恨不得把手从电话里穿过去好抱住那个孩子,他颤抖着声音说:“哈罗妹妹。”

云先生收回电话,常山问:“几岁了,叫什么?”云先生说:“马上就三岁了,五月生的,英文名字就叫MAY,中文名用的谐音,叫梅,云梅。妹妹就是梅梅,是小名。”

“云梅,好中国的名字。”常山说,“露丝过完节,还回西班牙吗?”

“是的。要跟她说话吗?”云先生好心地问。

“不用了,过节呢,别让不愉快的事情打扰她。那我挂电话了,谢谢云先生。”

“再见,肯扬,问海洲好。”

“我会的。

常山放下电话,闭上眼睛,想像那个像五月春天一样的女孩儿会是什么样子。黑头发黑眼睛,那是一定的,她的父母都有漆黑的头发和眼睛。有西班牙人的血统,那她的皮肤会比一般白人和华人的混血儿略深,深眼凹目,纤细骨架,美得不似真人。

正遐想间,他的手机提示有邮件进来,他打开来看,是一个三岁小女孩的照片,大头像,撑满整个屏幕,笑得露出一排细细小小短短的牙齿。她有卷曲的黑发,圆圆的眼睛,和尖尖的小下巴。

他看了一愣,忽然明白这是云先生用他的手机拍下梅的照片发送给他,云先生知道他的心思,便当即拍下照片发过来,他爱护他一如当年他还是个少年。常山这下是真的眼睛湿了,他抹去眼泪,发送了两个字:谢谢你。

回头他打开电脑登录售票网站,订了两张下午去西雅图的机票,打电话让海洲把护照号码报上来。海洲问我们两兄弟去西雅图,莱切尔怎么办?莱切尔就在他旁边,听见提她的名字,便说我也要去,帮我订一张,我回纽约也没事可做,这里又没人。

常山一想也对,便说好。又说那我直接去海洲的酒店,我们在城里见面,然后一起出发。莱切尔你要带些什么吗?我给你带过来。莱切尔说我就一个包,昨天聊得太晚还没来得急打开就睡了,你拿上就行。常山说我知道了。

订好三张机票,再订了三间酒店房间,常山带上莱切尔的包,自己收拾了两天的衣服,锁上门开车去和海洲碰头。在楼下酒店吃过午饭,三个人出发去机场。在飞机上,莱切尔闭上眼睛睡觉,常山和海洲并排坐着,聊些个人的小事。他们都想知道对方这三十年是怎么过的。

在聊天和沉默的间隙,常山说,有一次我也是在飞机,梦见过妈妈。海洲嗯了一声,让他继续说。

常山想起那次去詹姆斯岛取苏瑞的骨灰,他在一万米的高空,梦见有美丽的女子叫他的名字“常山”,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叫常山,他不知道他的生母会有这么曲折的故事。她在云天之上现身,对他说“常山,儿子”。她的灵魂一直在他的身边,在合适的时候,她出现在他的梦中。

常山又说:“我在七八岁之前,还都记得有一个女人抱着我,轻轻摇晃,唱歌给我听。你说一个人的记忆最早会在什么时候产生?会不会两三岁的幼儿就有记忆?还是那些都不过是我的想像?”

海洲静默了一会儿,回答他说:“有个专业名词叫婴儿期失忆。其表现为,让大多数成年人去回忆自己最早的记忆,他们通常不记得学龄前发生的任何事情。遗忘贯穿在整个童年期,缓慢进行。研究表明,幼儿在四五岁时,百分之三十九的记忆会消失,到六七岁时,会有百分之二十四的记忆会消失,过了十岁后,儿童几乎可以记住所有事情了。除非某一件事情对个体的刺激特别深,否则零到三岁幼儿的早教基本都是白费心力。”

常山看他一眼。

海洲笑一下,“我研究人类同源学,这个问题正好与我的专业有关。我就记忆这个问题做过专门的研究,因此我不支持太早对幼儿进行教育。那些培养早慧儿培养天才的行为其实是毫无科学依据的,实验证明,婴儿期失忆的一个可能原因是,要到五到六岁,大脑的关键部位——海马体和内侧颞叶成熟时,记忆才能保存下来。”

常山笑他说:“你不是说你三岁就能数到一千?是不是被白薇女士当成天才摧残过?所以你才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是的,我听他们说,我三岁就会背一百诗唐诗,可是后来也不是还要重学一遍?短期记忆肯定是有,不过能保持多久就不见得了。当然不排除世上有天才儿童这种类型,不然不能解释莫扎特四岁做曲,海飞兹六岁就会演奏孟德尔颂的小提琴协奏曲。总的来说,六至九岁儿童的早期记忆可以追溯到他们三岁左右,十岁以后,则多是四岁以后发生的事情。你到现在都记得三岁之前的事情,只能说——”海洲停了一下,卖个关子。

“我把愿望和事实搞混了?”常山自嘲。

“不,”海洲说,“你是天才儿童。”

常山听了笑着捶了他一拳。

飞机到了西雅图,他们先去酒店把东西放下,略做休整,问酒店要了一辆出租车,让开到湖景公墓去。司机回头看看他们两张东方面孔,问坐在手边的莱切尔说,他们是去拜见李小龙的?

莱切尔不解地啊了一声,司机说:“李小龙就是葬在湖景公墓,每年都有李小龙迷来拜见他,其中凡以东方人居多。”莱切尔“哦”了一声,说:“不是,其实是他们陪我来拜见李小龙,我才是双截棍迷。”

常山和海洲听她胡扯,都微哂了一下。

到了公墓,他们找到茵陈的墓,那不过最常见的没有一点装饰的一小块石碑,上面简单地写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落款是华人联合会敬立。

常山和海洲献上从城里花店买的白菊,两人垂首而立,常山说:“妈妈,我是常山,我把海洲带来了。”才说了这么一句,眼睛已经红了。

他想念他的母亲几乎是一辈子的事情了,伴随着他的记忆一起成长。如海洲所说,成年能最多能记住四岁之后的事情,而他真真切切记得茵陈的音容笑貌,和她怀抱着他摇晃他时哼唱的歌谣。那一定是茵陈与他分开时,他对她的依恋太过强烈,以至刻在了他大脑的海马体和内侧颞叶里。

同样的打击在他十八岁时再次重演,过了十年,他都不肯从那个时刻长大,失去母亲的恐惧已经深植在他的记忆里,而在那以后,他又失去了他爱恋的姑娘。他这一生已经无法再爱别人,他的爱已枯竭,可幸兄弟是天生的,不用去爱,他就在那里,只等适当的时机出现。

海洲肃立良久,才说:“妈妈,我是海洲。我和弟弟来看您。爸爸让我告诉您,他爱您,从第一眼看见您就爱您。他这一生,过去和将来,都只为您受相思之苦。不过我想您一定是早就知道了,他和您已经在天上重逢,再没有任何原因可以让您们分开。妈妈,谢谢您把弟弟送给我,世上没有比这更伟大的母爱。”

两人的眼眶都红着,哽咽不能出声。莱切尔早哭得梨花带雨一般。

海洲说完在墓前跪下,磕了九个头。常山只在华人电影里见过这种仪式,他笨拙地学着海洲的样子,恭恭敬敬磕了九下,磕一下说一声妈妈安息。莱切尔在一旁也鞠了三下躬。

磕完头,两兄弟在墓前席地坐下,海洲说要重新刻字,常山说马上就去通知管理处,让他们加班干,明天我们再来,就写我们两兄弟的名字。

湖景公墓的墓道上种植着粉色一球球下垂的日本晚樱,这一年的复活节迟至四月二十一日,正是晚樱盛开的时节,春天的晚风里,一片片粉色的樱花花瓣从树下飘下,不多时已在他们身周铺满地面。

海洲看着墓碑上落满的樱花花瓣说:“从樱花的飘坠可感知生命的短暂,所以古代日本人面对一开即谢的樱花盛景唱歌说:‘色香俱散,人事无常’。”

常山痴望了许久,开口说:“我也记得妈妈唱过歌,我后来还把调子记下来,可惜没查到是一首什么歌曲。”他轻声哼那个调子,那调子时常在他的脑海中回旋,他也曾经记下来告诉云实,云实没有答案。

海洲听了一回,也哼了起来,用他低沉的中音和着他的调子。常山一惊,回看他。海洲点点头,把歌词唱出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常山把歌词听得清清楚楚,他再也抑止不住,索性放声大哭。海洲望向天空,眼泪却流了他一脸。

这首古歌是甘遂带了茵陈在南京一间书场里听一个弹琵琶的女子唱过的,她当时转头对身边的甘遂微微一笑,像是在说:听,那是我的心声。而甘遂也回之以微笑。这个情景一定深深烙印在茵陈的脑海里,她一直不能忘记。她记住了那个曲子,在想他的时候,就会唱起。

而甘遂,也没有忘记。他同样记得,他和茵陈一样,在他们的儿子面前哼唱过。两个人都已经魂归天际,而海洲和常山,却由此知道他们对彼此的思念,像太平洋的海水一样,永不枯竭。

他们的父母,一个说,不管过去和将来,他都只为她一个人受相思之苦;一个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爱得那样深,却只能人各一方,在极致思念中,郁郁而终。

莱切尔陪着他们,眼泪没有干过。她说她这一生,没有听到过比他们的父母更感人的爱情故事。她以为那些爱情传说,只存在于书本之上,原来人世间真的有这样一对相爱不能相守的情人。

第二天墓碑上已经是新刻的字:慈母茵陈安息。追忆延绵,至死方休。儿海洲、儿常山泣立。

"By  10,  their  early  memories  are  crystallized,"  she  said.  "Those  are  the  memories  they  k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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