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间知己吾和汝
1920 年底,27 岁的毛泽东在湘江畔,与他老师的女儿、19 岁的杨开慧结婚,建立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家,结束了多年的单身汉生活。
这个家,是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建立的新式家庭。两人的婚姻是双方在求知和追求进步的过程中,爱情自然发展的结果。对于毛泽东而言,如果说10 多年前与大秀的家庭包办婚姻是个“苦果”的话,那么,与杨开慧的婚姻则是个甜蜜的果实。
他俩没有传统的“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
巾帼不作俗人举
杨开慧1901 年11 月出生。她比毛泽东的妻子大秀有“福气”,家里有个思想开明、重视教育的好爸爸。当时的家庭都重男轻女,生男为宝,生女为瓦。杨昌济却把她当作心肝宝贝,像对男儿一样重视,给她起了名(霞)、字(云锦) 和号(开慧)。清朝末年实施“新政”,长沙创办了初级小学。绝大多数家庭都不肯送女儿上学。杨昌济得知后,从国外专门写信给妻子向振熙,嘱咐她一定要送女儿上学。
在父亲的关心下,不到7 岁的杨开慧于1908 年进入杨公庙官立第四十小学,成为该校第一批女生,也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杨昌济回国后,她与母亲、哥哥一起来到岳麓山下,与父亲团聚。高小毕业后,她在父亲的鼓励下,刻苦自学,读了不少书,还练了一手好毛笔字。
父亲的高足们在她家高谈阔论,吸引了她惊奇的目光。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对父亲门下“三杰”充满好感。她先是听他们谈论,后来加入到他们的讨论中。杨昌济很看重聪明好学的女儿,赞许她加入他们的讨论,有时还向他的高足们推荐女儿的学问。
杨开慧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思想上产生了共鸣。“青年”、“立志”、“改造中国和世界”这些字眼印在她的心上。她把毛泽东当作“师兄”。毛泽东把他在学校里记的笔记拿给她看,她也把自己的日记和笔记送给毛泽东读。
巾帼不让须眉。杨开慧参加毛泽东他们组织的登山郊游等活动,也像父亲和毛泽东那样,一年四季洗冷水浴,强健体魄,磨炼意志。
1918 年7 月,杨昌济告别他的爱徒们,应长沙老乡和朋友章士钊之邀,带着妻子儿女到北京大学任教,住在地安门豆腐池胡同。
北京是当时中国先进思想和新文化传播的中心,北京大学则是这个中心的中心。1915 年,陈独秀、胡适等人在这里发起了新文化运动,1919 年爱国学生又掀起了爱国反帝的五四运动。“白话文”、“德先生” (democracy 即“民主”) “赛先生” (science 即“科学”)、“自由”、“平等”、“打倒孔家店”、“废除吃人的礼教”、“救国”等口号,激荡着青年人的心。杨开慧到父亲任教的北京大学当旁听生,和大学生们一起参加了五四运动。她抨击时弊,摒弃古文,用白话文写作,成为激情澎湃、“志向尤大,殊属难得”的新式知识女性。
杨家前脚来京,毛泽东后脚跟到。
杨昌济到京后,给他的三位得意弟子写信,提议组织湖南青年赴欧洲勤工俭学。他还关心着毛泽东的前途。6 月30 日,蔡和森从北京写信给毛泽东:“兄事已与杨师详切言之,师颇希望兄入北京大学。”
毛泽东早就醉心于帝都悠久的历史和文化,新文化运动更增加了他对北京的向往。1918 年8月,毛泽东向朋友借了钱,和20多个青年一起,乘船到武汉,转坐火车到北京。但是,到北京后,他既没有住处,也没有工作,每天的花销对于他来说太大。在困难的时候,老师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杨昌济让毛泽东在他家的门房中暂时落脚,并写信给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李大钊,为毛泽东安排了一个在图书馆新闻纸阅览室当助理员的工作,每月工资8 元。这是毛泽东从来没有拿过的高薪,18年后他还满意地认为“工资不低”。1918年10月,毛泽东到任。
这份工作。不仅使他能够自立生活,在北京待下去,继续接受新思想的熏陶,而且为他和杨开慧的爱情提供了机缘。
毛泽东与七八个湖南青年,合住在景山东街三眼井胡同吉安东夹道七号(现吉安所左巷8 号) 的一个出租房里,“隆然高炕,大被同眠”。一到晚上,他们像沙丁鱼一样挤在炕上。毛泽东每次翻身时,都要先跟两边的人打招呼。严冬里,他们买不起大衣,只好八个人合买一件,轮流穿。
毛泽东对久仰大名的新文化运动的头面人物们极感兴趣,每逢胡适、傅斯年等人来阅览室读报,毛泽东登记完他们的姓名,都很想凑过去和他们攀谈政治和文化问题。但他职位卑微,没人搭理。那些大忙人也没有时间听一个小人物说南方话。
他感到十分失落。此时,他还处在社会的低层,经济上贫穷,学问和思想上也没有对话的“资格”。
在失落的日子里,毛泽东得到了友情的滋润。多年后,他充满幸福地回忆:“也是在这里,我遇见而且爱上了杨开慧。”恋人的父亲则在北京成了他的“一位知心朋友”。友情、爱情和抱负激励他自强不息,继续追求知识。他和杨开慧都参加了北京大学的新闻学研究会,一同在北京大学当旁听生。他们见到了当时思想文化界的顶级“大腕”陈独秀和胡适,并为之兴奋不已。
两个年轻的南方人经常漫步于故宫和北海,欣赏北京的美。他们第一次见到北方的早春。北海上还结着坚厚的冰,岸边洁白的梅花盛开,无数的杨柳倒垂在冰面上,枝头挂满晶莹的冰柱。良辰美景令他们连连惊叹,引发他们的诗兴,两人一起背诵起“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句。
爱情的种子在春天里悄悄萌芽。他俩沐浴在春风里,相拥在阳光下,一个风华正茂,一个青春妙龄。
自称在湖南长沙第一师范读书时“对女人不感兴趣”、也想不到大秀的毛泽东,与杨家的千金小姐产生了爱情。丘比特之箭,穿过门第的障碍,射中了他俩的心。
一方是名教授的女儿,另一方是从农村出来的一文不名、没有体面工作和社会地位的“寒士”。
1919年3 月12 日,毛泽东辞去北大图书馆新闻纸阅览室助理员的工作,离京去上海,然后回到长沙。分别前,两人相约通信。毛泽东给杨开慧写了许多信,两人互相以“润”、“霞”相称。
1919年12月,毛泽东安葬母亲两个月后,带领100人组成的驱张请愿团进京请愿,要求国务院罢免镇压抵制日货运动的湖南军阀张敬尧。毛泽东与杨开慧再度相聚。
此时,毛泽东已成为湖南省学生运动的领袖人物,充满改造中国和世界的激情和活力。在北京,他确立了马克思主义信仰,并向他爱的人表达了爱意。
杨开慧像心里揣着小兔子一样又惊又喜,向她的白马王子敞开了芳心。她后来在日记中写道:
不料我也有这样的幸运,得到了一个爱人,我十分爱他。自从听到他许多事,看了他许多文章、日记,我就爱了他。一直到他有许多信给我,表示他的爱意,我还不敢相信我有这样的幸运。
知道他的情形的朋友,把他的情形告诉我,我也完全了解他对我的真意。
我看见了他的心,他也完全看见了我的心。
两个相爱的年轻人,打破封建时代的陈规旧俗,悄悄地住在一起。当时,新式青年中流行“试婚”。
杨开慧所说“他的许多事”,自然包括毛泽东与大秀有其名无其实的“家”以及他的奋斗史。杨开慧所说“看见了他许多文章日记”,自然包括毛泽东新近抛出的8篇力作。1919年11月,长沙有位富商家庭出身的赵五贞小姐,不喜欢父母为她安排的丈夫,但又无法改变家长的意志。结婚那天,她穿上婚装,坐在花轿上割喉自尽。毛泽东由此联想到文七妹、大秀和自己的不幸遭遇,两周之内写了8篇文章,在《大公报》上发表,讨伐封建包办婚姻,鼓励同龄人冲破封建礼教的枷锁,争取婚姻自由和个人幸福。他抨击封建社会:“他可以使‘女’死,他又可以使‘男’死”,因此“就不能不高呼‘社会万恶’”。他特别批判传统的妇女贞节观,激烈地诘问:“你在哪里看见男子贞节牌坊?”
杨昌济早在长沙当教员时,就向传统道德观念发起冲击,公开提倡寡妇再嫁,成为轰动湖南的人物。杨开慧在家庭中受到父亲新思想的熏染。她随父到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后,更直接受到民主、科学、自由、平等、妇女解放等新思想的熏染,成为一位思想观念超前而激进的新潮女性。当时,接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男女知识青年,反抗家庭包办婚姻,自由恋爱、公开同居,成为一种时尚。关于婚姻、家庭的一切旧道德,特别是束缚妇女自由的从一而终、贞洁、三从四德等纲常礼教,都被他们弃之如粪土。
在新文化运动还没有兴起的1908年,毛泽东作为一个14岁的小男人,就能够在一个被封建意识重重包围的小山村里,守着新娘当“和尚”,恰恰传奇地表现出了超时代的“前卫”精神。杨开慧听了他的讲述,觉得好笑之余,是不是更增加了对毛泽东的爱?
1919年12月,杨昌济病重。毛泽东到德国医院探望他的恩师、朋友和未来的岳父。师徒俩在医院见面,心情十分复杂。1920 年1 月16 日(农历1919 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杨昌济病逝,毛泽东以半生半婿的身份与杨开智、杨开慧兄妹一起守灵。7天后,毛泽东的父亲也在韶山冲去世了。按农历来说,1919年,这对恋人接连失去了三位老人。“哭慈母又哭严君,血泪虽枯恩未报”。不幸之中,他俩的心贴得更近了。
据说,杨昌济曾就是否赞同爱女嫁给毛泽东一事,征询过章士钊的意见。章士钊那时已认识毛泽东,劝杨昌济促成此事。杨昌济接受章士钊的意见,成全了这桩婚姻。
杨昌济择婿的标准是什么,他生前对这两个年轻人相爱的态度如何,今人已无从确切知道。但在未来救国大任上,他看好了不修边幅的毛泽东,则属确定无疑。
他去世前,抱病给远在上海的好友章士钊写信说:“吾郑重语君,二子(蔡和森、毛泽东) 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子。”
这封饱含深情和重托的“政治遗嘱”,感染了章士钊。同是闹学潮出身的章士钊,对毛泽东这位后生十分赏识。1920 年6 月,他应毛泽东之请,发动上海各界名流捐资2万银元,资助毛泽东组织赴欧勤工俭学活动。2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它相当于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200年的工资! 这些钱发挥了重要作用,一部分被毛泽东用于组织赴欧洲勤工俭学活动,另一部分日后用于上井冈山闹革命。
从1963年起。毛泽东每年农历正月初二,从稿费中拿2 000元还章士钊。
累计还清2万元后,又逐年付“利息”,以表感谢。
据当年见过杨开慧的一些老人回忆,杨开慧从外表看是位文静的女子,见到外人言语也不多。但实际上,她内心世界非常丰富,意志也异常坚强,在20 世纪20年代,堪称社会上少有的蔑视封建习俗、思想解放的时代女性。
1920 年1 月下旬,杨开慧一家扶柩南下,回到离别一年半的板仓,安葬了杨昌济。
过完春节。杨开慧摆脱丧父之痛,继续她的学业。在父亲的好友、李淑一的父亲帮助下,她进入美国教会学校福湘女中读书。此前,由于她剪了短发,许多学校把她视为“过激党”,拒不招收。在福湘女中,杨开慧是全校惟一剪短发的学生。
校方认为这是“过激派”的象征,限令她三月内蓄起发来。杨开慧则坚持剪发是自己的自由。1921 年,她与四名女同学冲破阻力,进入岳云男子中学学习,实现了“男校开放女禁”的主张。
7月,毛泽东从北京回到长沙,到福湘女中选修班教室找到杨开慧。两人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散步。毛泽东邀请杨开慧到省学联当干事,帮助他工作,恋人愉快地答应了。休息的时候,他俩和朋友一起游岳麓山。
爱的甜蜜中也有苦涩。风华正茂、天天与青年学生打交道的毛泽东,也是长沙城内一些才女追求的对象。当时有个叫陶毅的女孩,对毛泽东甚有好感。对此,杨开慧非常不安。嫂子李崇德知道她的心思后,找到毛泽东,向他说了杨开慧的心思。毛泽东表白说:心爱的人只有“霞姑”。杨开慧听了放心了。
毛泽东和杨开慧过了差不多两年的恋爱生活。1920 年冬,19 岁的杨开慧提着她的书包,走到妙高峰下青山祠,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的教师宿舍,与27 岁的老公住在了一起。他俩相约“不作俗人之举”。没有坐花轿,没有备嫁妆,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鞭炮、彩纸和婚礼仪式。她和毛泽东掏了六块银元,请几位挚友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宣布结婚了。
婚后,杨开慧继续在校学习,每到星期天,就从学校出来,到家里与丈夫团聚。他们的爱巢充满了柔情蜜意。
几多欢喜几多愁
随着中国革命运动的兴起,这对情侣成了并肩革命的夫妻。杨开慧在丈夫事业上给了很大支持,毛泽东在妻子思想上给了许多帮助。
1920 年7 月,毛泽东创办文化书社,杨开慧和母亲向振熙拿出杨昌济去世时亲友们给的部分奠仪费。10 月,毛泽东在湖南建立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杨开慧第一批加入。1921 年秋,毛泽东领导的中共湖南支部成立不久,杨开慧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中国加入共产党的第二个女性。她担任中共湖南支部的机要交通联络员。为掩护丈夫的秘密革命活动,她和母亲搬到清水塘的出租房里。与毛泽东一起住,三人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家。
杨开慧给毛泽东洗衣、做饭,帮他收集资料,抄写文稿,常常工作到深夜。直到第三个儿子出生后,她还是为丈夫抄写文稿。她用秀丽的字迹,写下对革命事业的爱和对丈夫的情。杨开慧伏案抄写文稿的形象,深深印在孩子们的脑海中。许多年后,二儿子毛岸青在发病的精神状态中,一再重现妈妈为爸爸抄写稿子的情景,说起来令毛泽东热泪盈眶。
爱情和贤内助的帮助,使毛泽东充满了活力。1921年至1927年,他做了许许多多开创性的事情,参加中共一大,开展工农运动,参加国民党一大,与湖南军阀斗争……
1922 年10 月24 日,杨开慧在清水塘生下第一个儿子。夫妇俩初尝当父母的喜悦,为婴儿取名毛岸英。孩子的出生为家庭增添了欢乐。1923 年春节,一家三口到板仓岳母家,贴春联,放鞭炮,好不热闹。
不过,烦恼和矛盾也随之降临。年轻的妈妈养第一个孩子,既没有经验,生理上也不适应。为了照顾孩子,她黑夜白天颠倒,身体疲倦。而毛泽东天天忙于事业,也帮不上什么忙。杨开慧生性要强,也是有大志的新式女性。她一直想着和男人们一样,在社会上做救国的工作,现在却成了家庭主妇。她心有不甘。而且,令她苦恼的是,第一个孩子刚刚会在地上跑,自己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围绕工作与家庭的问题,夫妻俩产生了矛盾。
1923 年4 月,毛泽东被湖南军阀赵恒惕通缉。中共中央调他去上海,到中央机关工作。这是夫妻俩婚后第一次长别。6 月,毛泽东前去广州参加中共三大会议,并当选为中共中央局秘书兼组织部长。会后,他回上海主持中共中央局日常工作,与蔡和森、罗章龙住在闸北区三曾里一所两底两楼的弄堂房子里,合吃大锅饭。9月,因筹建湖南国民党组织,才返回长沙,与家人团聚。
当时,毛岸英年幼,杨开慧又怀身孕,家中需要人照顾。而毛泽东为革命奔走在上海、广州之间,成了一个不回家的人。21 岁的杨开慧一人带着毛岸英,极为孤独,日夜思念毛泽东。
杨开慧几次写信要求一起去上海、广州,但毛泽东不理解杨开慧当了妻子和母亲后心理的微妙变化。他全身心投入革命,对妻子“拉后腿”有些不耐烦。1923年4月,他从广州回信说,大都市生活费用高,且他经常东奔西走,不能照顾他们母子,妻子倒不如留在长沙方便。他在一首给杨开慧的词中写道:“我自欲为江海客,更不为昵昵儿女语。”他还随信抄录唐朝诗人元稹的《菟丝》送给妻子: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君看菟丝蔓,依倚榛与荆。下有狐兔穴,奔走亦纵横。樵童砍将去,柔蔓与之并。
杨开慧看了,感到毛泽东把她当成了累赘,鼻子都气歪了,赌气不回信。
11 月13日,杨开慧在板仓家中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一家人十分欣喜。毛泽东为他取名毛岸青。
12 月底,毛泽东接中共中央通知,要他从长沙到上海,去广州参加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大儿子才一周岁,小儿子刚刚满月。杨开慧多么希望丈夫能在家守着啊! 两人闹了别扭,大吵一架。毛泽东是个犟脾气,杨开慧个性也很强。她被两个孩子累得脾气不好,患了产后忧郁症。毛泽东要走了。杨开慧赌气不送毛泽东。毛泽东只好一人拿着行李出门,到了火车站还一步三回头,希望看到妻子赶来送行。最后,他失望而去。
毛泽东本来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从妻子的眼泪中读懂了她的委屈,明白了两人之间的误解。他想起李白《送友人》中“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的诗句,挥笔写下了《贺新郎》,向爱妻表达他难以割舍的感情: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鸟向上飞为“翥” (zh俅),鸟翅膀挨着翅膀为“比翼”。白居易曾有“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爱情诗句。看了丈夫“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与汝”,“重比翼,和云翥”的心语,杨开慧心里该是多么温暖,又是多么受鼓舞啊!
1924 年1月,毛泽东在国民党一大上当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候补委员。
2月中旬,他从广州回到上海,继续担任中共中央局秘书,同时担任国民党上海执行部执行委员、组织部秘书、文书科主任等职。1924 年6 月,毛泽东亲自到码头迎接岳母、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家人住进英租界慕尔鸣路甲秀里一个叫三曾里的小里弄(今茂名路120弄7号) ,结束了魂萦梦绕的两地生活。
他们的住宅是一幢老式的砖木结构的石库门楼房,有两层。毛泽东一家、蔡和森一家和罗章龙一家合住,对外称一家人,以蔡和森之妻向警予为户主,所以又称“三户楼”。蔡和森一家住在楼上厢房,毛泽东一家住在楼下。杨开慧除帮毛泽东整理材料、誊写文稿外,还到小沙渡路工人夜校讲课。
1925 年9 月,毛泽东第三次到广州,工作约一年。他接替汪精卫出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理部长,成了国民党的“高官”。这年冬,杨开慧和母亲带毛岸英、毛岸青来到广州,一家人居住在东山庙前西街38 号楼。杨开慧协助毛泽东编辑《政治周报》。孩子一天天长大,生活倒也相对安逸。
1926年10月,北伐军攻陷武昌。国民政府由广州迁都武汉。1927年2 月,毛泽东和杨开慧、儿子岸英、岸青、岳母向振熙、保姆陈玉英先后到武昌,住在都府堤41 号。这是一栋三进三天井的民居建筑,坐东朝西,砖木结构,青砖灰瓦。杨开慧在这里生下了三儿子毛岸龙,家中更热闹了。当时,由于工作忙和怀孕,杨开慧身体不太好。她拒绝了同志们要她单独开伙的建议,和大家一起吃饭。
生下孩子二十天后,就又协助毛泽东处理日常事务,经常工作到深夜。
孩子们慢慢长大了。毛泽东回到家,毛岸英要他讲故事,毛岸青要他抱。每当毛泽东出门工作,毛岸英都纠缠着要求带他去,毛泽东总是许诺他下次带,但总是说话不算数。
杨开慧把兄弟俩揽在怀里,教他们唱歌。毛岸英3岁就会唱“打倒列强! 除军阀”的歌。兄弟俩在雨水里奔跑,穿着爸爸的大鞋学开船,拿着竹竿学打仗。毛泽东和杨开慧在一旁看着笑着。有人提醒杨开慧,看好孩子别伤着,杨开慧总是笑着说:“不会啰! 碰几下,也不要紧。”
杨开慧珍惜毛泽东这个“人间知己”,伴他政治上沉与浮。1924 年底,毛泽东因与陈独秀意见不一,受到排斥,回韶山冲养病。他们的家随之搬到上屋场。杨开慧第一次到婆家,她协助毛泽东办农民夜校,搞调查,建立中共韶山支部,还与丈夫一同到她的前任罗大秀家探亲。
北伐战争开始后,他们的家又搬到长沙。杨开慧协助毛泽东完成了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这部著作奠定了他在党内农民问题方面的权威地位。1927年4 月底5 月初,在武昌召开的中共五大上,毛泽东因与陈独秀发生分歧而再度“赋闲”。杨开慧陪同毛泽东登上黄鹤楼散心。当时蒋介石已在上海发动了反革命政变,屠杀共产党人。毛泽东看着万里长江,写下了“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的沉重诗句。夫妻二人为革命的前途担忧,心潮澎湃。
惟愿润之早成功
从1921年初到1927年6月,六年半的时间里,毛泽东一家虽然多次搬家,辗转迁移,有时也因受反动军阀通缉,担惊受怕,但大多数时间,一家人还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随着政治气候的变化,国共斗争的风暴很快将这个家倾覆、撕碎。为了革命,他们一家人各奔东西,生死两茫茫。
1927 年7 月,国共全面决裂,武汉汪精卫国民政府加入南京蒋介石政权的反共行列。毛泽东为应付突然事变,让杨开慧带着孩子离开武汉,回到长沙郊外的板仓老家避难。三个孩子都改姓杨,大的叫杨永福,二的叫杨永寿,三的叫杨永泰。
为了反抗国民党对共产党和革命群众的屠杀,共产党人准备武装起义。毛泽东放心不下妻子和三个孩子。他在武汉开完“八七”会议后,立即潜回湖南,秘密赶到板仓,看望在岳母家隐蔽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一家人短暂团聚。
8 月16 日,毛泽东和妻子把孩子们交给岳母,从板仓冒险潜入长沙,住进岳麓山下挂着“板仓杨”匾额的故居。从前,毛泽东和同学们来这里,与杨开慧一起聆听杨昌济的教诲。讨论如何立志和改造社会。现在,先生已去,他的学生和女儿早已结为夫妻,做的是暴动准备。杨开慧依旧照料丈夫的生活,为他抄写文件。
8月底,毛泽东离开妻子,前去指挥秋收起义。他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家。临行前,他反复叮嘱杨开慧注意安全,照顾好三个孩子,继续革命。杨开慧给丈夫带上草鞋,要他扮成郎中,并要堂弟杨开明送他一程。夫妻俩万万没有想到,这次话别,竟是他俩的永别!
杨开慧牵挂着毛泽东的安危。她总等不到毛泽东的来信,心急如焚。她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几个晚上睡不到一个晚上的觉。人越见枯瘦,简直要疯了。她在散记中写道:
又是一晚的没有入睡,我不能忍了,我要跑到他那里去。小孩,可怜的小孩,又把我抱住了,谁也拿不开。我要哭了,我真要哭了。我怎么都不能不爱他,我怎么都不能不爱他!
毛泽东也牵挂着家。他与杨开慧的联系,最初是通过宁冈县一家店铺秘密中转的。1927 年底,毛泽东从井冈山给杨开慧写信,告诉她:出门后开始时“生意”
不好,亏了本,现在“生意”好了,兴旺起来了。1928年上半年,他又给杨开慧发去一封急信,不想被店铺耽搁了几个月,以致两人一度失去联系。直到6 月的一天,杨开慧的堂弟杨开明来到永新,毛泽东才知道她和三个孩子还活着。
1929年11月28日,毛泽东写信给中央政治局常委、宣传部部长李立三:我大病三个月,现已好,但精神尚未复元。开慧和岸英等我时常念及他们,想和他们通讯,不知通信处。闻说泽民在上海,请兄替我通知泽民,要他把开慧的通信处告诉我,并要他写信给我。
第一封珍贵的家书直到1928 年初,才辗转到杨开慧手中。她在板仓连夜给丈夫回信,诉说离别后的相思之情和孩子的情况。她把信连同积攒的药品和盐巴放在几个竹筒中,让地下交通员带到被国民党军队严密封锁的井冈山。
1928 年6月,杨开慧听说毛泽东的脚在长途行军中被草鞋带子磨烂,化了脓,只能拄着棍子走路,特意托堂弟杨开明给毛泽东捎去了两双布鞋。
杨开慧在母亲的帮助下,一边抚养三个孩子,一边在白色恐怖中秘密从事革命斗争。她多次身穿农妇的衣服,手挎蔬菜和鸡蛋,抱着三儿子手领着大儿子、二儿子,到农村鼓励群众将革命坚持到底。
血雨腥风,长夜漫漫,关山远隔,音信不通。杨开慧独自受着思念的煎熬。
她自己处在危险中,仍牵挂着丈夫的安危。1928年10月,她写下心头的话,在想象中遥寄给远方的毛泽东:
天阴起溯(朔) 风,浓寒入肌骨。
念兹远行人,平波突起伏。
足疾可否痊?寒衣是否备?
孤眠(谁) 爱护,是否亦凄苦?
书信不可通,欲问无(人语)。
恨无双飞翮,飞去见兹人。
兹人不得见, (惘) 怅无已时。
这首题为《偶感》的诗,一直没有寄出去。杨开慧牺牲50 多年后,人们在修缮她的板仓故居时才发现。一同发现的,还有她写的日记和回忆。
杨开慧和毛泽东恋爱时,就是通过互看日记和笔记交心的。孤独的日子里,她依旧记着笔记,希望见面时拿给丈夫看,共享没有在一起生活的日子。
杨开慧以女性特有的细心,牵挂着丈夫的“足疾”,为孤单的丈夫没有妻子在身边照顾而担忧。她从国民党报纸上看到屡剿“朱毛”的消息,从字里行间判断丈夫还活着,既喜又忧。
1929 年6 月20 日,她甜蜜地回忆起与毛泽东恋爱的情景,并把它写在日记中:
我看见了他的心,他也完全看见了我的心……1929 年12月26日,是毛泽东36 岁的生日。杨开慧没有忘记给远方的丈夫过生日。她写道:
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格外的不能忘记他。我暗中行事,使家人买了一点菜,晚上又下了几碗面。妈妈也记着这个日子。……听说他病了,并且是积劳的缘故,这真不是一个小问题。没有我在旁边,他不会注意的。
1930年1月28日,她收到毛泽东寄来的信,喜悦而伤感地写道:他终于有信来了,我接着喜欢得眼泪滚流下来了。然而他那生活终归是要使我忧念的,我总是要带着痛苦度日。
她曾多次要求去红军开辟的根据地,与丈夫一起工作。可惜未能成行。国民党军队“围剿”与红军反“围剿”的斗争拉锯似的进行,国民党军队屡屡被毛泽东和朱德的红军打败。国民党悬了很大的赏格,不论死活都要缉拿住“朱毛”。作为最大的“共匪头子”,毛泽东的家庭也受到“惩处”。
1929 年,国民党湘潭县党部将上屋场毛家的住宅和田地没收,产权归县团防局所有,房子租给别人居住,田地租给别人种。
有趣的是,毛泽东1936年回忆道:“当地的农民相信我不久就会回到家乡去。
有一天,一架飞机从上空飞过,他们就断定飞机上坐的是我。他们警告那时种我的地的人说,我回来看我的地了,看看地里有没有树木被砍掉。他们说,如果有砍断的,我一定会向蒋委员长要求赔偿。”
1930 年夏,湖南省长何键派人到韶山虎歇坪,挖毛泽东的祖坟,试图以此破坏毛家的“风水”。他还悬赏1000元缉拿杨开慧。
韶山的族人们把毛翼臣坟前的墓碑埋了起来,并将一个地主的坟指给何键的部队,巧妙地使毛泽东的祖坟免遭破坏。1986年,韶山市修游山便道,挖出了墓碑,毛家祖坟才重显于世。
杨开慧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她写信给堂弟杨开明,将孩子们托付给他,万一自己遇到不测,请他照顾孩子和老母。不幸的是,1930 年初,杨开明因叛徒出卖,在汉口被捕,同年2月22日,在长沙识字岭被敌人杀害,时年25岁。开慧悲痛极了,但她并没有被吓倒。
1930年10月24日,杨开慧书写传单,讽刺国民党将朱德夫人伍若兰斩首示众的暴行,在家中与儿子毛岸英、保姆陈玉英一起被捕。这天是毛岸英8岁生日。
杨开慧带着孩子坐牢,几乎每天都被提去过堂。敌人用皮鞭和木棍打她,用竹签扎她,用杠子踩她,把她打昏后用凉水泼醒,都不能使她屈服。她遍体鳞伤回到牢房,和毛岸英抱在一起,告诉孩子父亲一定会回来打“坏人”。
已叛变的中共湖南省委书记任卓宣向何键献策,劝杨开慧自首,以动摇共产党和群众革命的信心。敌人试图以家庭打动杨开慧,劝她说:“你年纪轻轻的,上有老母,下有孩子,何苦执迷不悟跟着毛泽东呢?只要你登报声明和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就能马上得到自由。”杨开慧坚决地说:“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要我和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除非海枯石烂。”
向振熙设法营救心爱的女儿。在她恳求下,蔡元培等知名人士向何键发电报,要求保释这位有三个孩子的年轻妈妈。何键接电后,马上下令行刑,并欺骗蔡元培等人说接到电报前已经处决。
前去探监的六舅妈知道敌人要杀害杨开慧,流下了眼泪。杨开慧心挂孩子和丈夫,嘱咐六舅妈说:“莫难过。告诉我妈妈,叫她也不要难过,好好教育岸英他们三个孩子,革命总有一天会胜利的”,“死不足惜,惟愿润之革命早日成功。”她把儿子搂在怀里,说:“如果你将来见到爸爸,就说我没有做对不起党的事。说我非常想念他,我不能帮助他了,请他多保重。”
11 月14 日,29 岁的杨开慧在长沙浏阳门外识字岭就义。临刑前,她留下遗言:“我死后,不作俗人之举。”意即不像一般人那样举行葬礼。
“不作俗人之举”———她和毛泽东结婚时,曾说过同样的话。
正在江西指挥红军反“围剿”的毛泽东,从报纸上得知妻子牺牲的不幸消息,陷入巨大悲痛,他提笔写道:“开慧之死,百身莫赎。”他寄款给岳母,以三个儿子的名义为亲爱的妻子修墓立碑。“人间知己”被杀,成为他永远的痛。
1950 年,毛泽东见到杨开慧的堂妹杨开英,再次想起了妻子。他深情地说:“你霞姐是有小孩在身边英勇牺牲的,很难得。”他向当年与杨开慧母子一同入狱的保姆陈玉英,详细询问了杨开慧被捕的经过和在狱中的情况,深情地说:“开慧是个好人哩! 岸英是个好伢子哩!”他对杨开慧的表兄弟向三立说:“开慧要是在你家,就不会出事的啊!”
与前后的另外三位妻子不同,毛泽东和杨开慧是有诗词情趣的“文人夫妻”。
你唱我和,是他俩表达感情的浪漫方式。从相爱、到结合、到别离,无论是聚是散,无论是热眸相对,还是一个人间一个黄泉,他俩一直在唱和,把相互真挚的爱化成人间的绝唱。杨开慧走了,毛泽东不能再与这位师妹、战友和贤妻良母唱和了,他把对妻子的爱向她的挚友和同学李淑一倾诉: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忽报人间曾伏虎,
泪飞顿作倾盆雨。
毛泽东后来将这首诗重书,赠给二儿子毛岸青夫妇,将诗中的“骄杨”改“杨花”,并解释说,称“杨花”也很贴切。在他心中,杨开慧永远那么年轻,像一朵美丽脱俗的花儿。
当年帮助过毛泽东的章士钊问,“骄杨”当作何解。毛泽东说:“女子为革命而丧其元(头),焉得不骄?”
对杨开慧来说,毛泽东与他俩共同的信仰、事业是一体的。背叛了丈夫,就是背叛了他们共同的信仰和事业。至于个人的生命和家庭,如果必须,牺牲也在所不惜。
“牺牲己之利益可也,牺牲己之主义不可也。”这是她的父亲说过的话。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父亲上山了,母亲牺牲了,孩子们的家破了。在上海从事地下印刷发行工作的毛泽民,当得知嫂子被杀、侄子们处于险境时,十分着急,请求党组织设法将孩子们接到上海来抚养。经批准后,他通过地下交通联系,给毛岸英的姥姥写来信、寄来钱。
1931年春,60岁的向振熙老人和儿媳李崇德冒着风险,把三个外孙送到上海,交给毛泽民、钱希钧夫妇。临行前,孩子们的舅舅杨开智、舅妈李崇德和姨妈杨开英,把他们带到棉花坡杨开慧坟前,给妈妈叩头告别。孩子们扑到坟上,放声大哭。
毛泽民含泪拥抱三个孩子,安慰他们说:“干革命总是要死人的。”他把他们安排到地下党开办的大同幼稚园里。他和妻子钱希钧时常看望他们。
不久,毛泽民夫妇撤回中央苏区。三个孩子身边没有了亲人。1931年5 月底6月初的一天夜里,4 岁的毛岸龙因患痢疾,送到广慈医院,经抢救无效死亡。1979年。中共中央组织部派人调查,查清了毛岸龙“失踪”的真相。
1932 年,上海党组织遭到国民党严重破坏,幼稚园停办了。毛岸英和毛岸青成了流浪街头的孤儿,一个10岁,一个9岁。两个孩子靠捡破烂、卖报、卖油条、顽强活了下来。
四年中,兄弟俩受尽流氓阿飞的欺凌。毛岸青听到报童吆喊毛泽覃被“击毙”
的消息。愤怒之下用粉笔在电线杆上写下“打倒帝国主义”几个字,被租界的巡捕打得头破血流,昏倒在地。毛岸英把他扶到破庙里躺下,好心人找了点草药给他涂上,伤势才好转。但因脑部受伤,毛岸青落下了精神方面的终身残疾。
后来,毛岸英对亲人们说:《三毛流浪记》中三毛的悲惨遭遇,他们兄弟俩都经历过。哥儿俩多么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啊!
1936 年6 月,上海党组织在街头找到了面目黧黑、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两个孩子,把他们救出了苦海。东北军的李杜将军把他俩带到法国,中共中央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副团长康生把他俩接到莫斯科。
一个人,为了信仰,牺牲个人的生命在所不惜。但如要牺牲家庭、牺牲妻子儿女,往往就难以做到毫不犹豫了。
毛泽东和杨开慧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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