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玉州的恐惧朝拜

初秋的玉州城，灰蒙蒙的天空低垂，仿佛压得城墙都矮了几分。

这座素以贫弱闻名的边陲州郡，此刻更是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城墙斑驳，砖缝里顽强钻出的枯草在微凉的秋风中瑟瑟发抖，一如城内人心。

皇帝亲率三万库赛特可汗卫士从蛮州班师回朝，前往凉州平叛，将要路过玉州的消息，早已如冰锥般刺透了玉州每一个角落。

然而，真正将恐惧推至顶点的，是紧随其后传来的、来自蛮州的血腥噩耗——那些曾经煊赫一时、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竟被屠戮殆尽，连根拔起！

消息像淬毒的寒流，瞬间冻结了玉州所有世家的血脉。

“蛮州…蛮州那样的庞然大物，说没就没了…”

玉州首富王家府邸，宽敞的花厅里挤满了人，却静得能听到烛芯爆开的噼啪声。

家主王德茂瘫坐在太师椅上，往日精明强干的面容此刻灰败如土。

捏着茶盏的手指抖得厉害，温热的茶水泼洒在名贵的锦袍上也浑然不觉，只在深色布料上洇开一片更深的绝望。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在摩擦，

“我们玉州这点家底，这点人手…在陛下眼里，算得了什么？怕是连绊脚石都算不上…”

下首，李家的家主李崇山猛地灌下一口冷茶，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寒意，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接口道：

“王兄所言极是。蛮州殷鉴在前，我等…我等必须有所表示！要快！要彻底！”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但那双因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已道尽一切——不表忠心，便是灭顶之灾。

厅内众人面面相觑，死一般的沉寂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交织。

当皇帝顾风那面巨大的、绣着狰狞金狼图腾的玄色龙旗，终于出现在玉州城外旷野的地平线上时，玉州城早已门户洞开。

没有守军，没有官吏，甚至连寻常的城民都消失无踪。

从城门洞内，一直延伸到城内主干道的尽头，黑压压地跪满了人。

玉州所有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倾巢而出。

上至须发皆白、曾执掌一方的耄耋家主，下至懵懂无知、被母亲死死按在地上的垂髫孩童；从锦衣华服、珠翠环绕的夫人小姐，到粗布短褐、面黄肌瘦的仆役家奴…所有人，

无一例外，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粗糙的石板路面，身躯因极致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像秋风里一片片即将凋零的落叶。

“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万人嘶声力竭的呼喊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试图撕裂那低垂的阴霾。

然而，这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却浸透了无法掩饰的颤抖，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绝望哀鸣。

在空旷的街道和高耸的城墙间反复撞击、回荡，非但不能壮威，反而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凄惶。

皇帝顾风，一身玄黑铁甲，跨坐在一匹神骏异常、通体乌黑如墨的宝驹之上。

他面容冷峻，线条刚硬如刀削斧凿，深邃的眼眸仿佛两口万年寒潭，倒映着眼前这匍匐于尘埃的众生相。

他甚至连一丝侧目的兴趣都欠奉，目光平视前方，仿佛穿透了这座卑微的城池，投向更遥远、更值得他关注的帝国版图。

在他眼中，这些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玉州世家，与路边被马蹄扬起的尘土并无二致，不过是征服路途上微不足道的背景点缀，不值得浪费他哪怕一个眼神的停留。

“轰隆…轰隆…轰隆…”

紧随其后的，是三万库赛特可汗卫士。他们排着森严的方阵，沉默如山岳移动。

沉重的马蹄整齐划一地踏在古老的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震得石板缝里的尘土簌簌弹跳，也震得伏地之人的五脏六腑都随之颤抖。

精钢打造的甲叶在行进中相互摩擦、碰撞，发出连绵不绝的、冰冷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披甲战马喷着粗重的鼻息，白雾在微寒的空气中升腾；

刀枪剑戟的锋刃在晦暗天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这一切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无坚不摧、碾碎一切的洪流，一首冷酷而磅礴的征服者进行曲，无情地碾过玉州城的心脏，碾过每一个跪伏者的灵魂。

整整一个时辰。时间在无边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

当最后一个库赛特骑兵黑色的披风终于消失在道路尽头的尘烟之中，那令人窒息的马蹄雷鸣、金属轰鸣才渐渐远去、消散。

跪在人群最前列的王德茂，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冰凉地贴在背上。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几乎麻木的额头从冰冷的地面抬起一丝缝隙，浑浊的眼睛惊恐地望向大军远去的方向。

“走…走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难以置信。

旁边的李崇山也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沾满了尘土和冷汗混合的污迹，他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粗重地喘息着：

“是…是走了…陛下…陛下他…压根就没看我们一眼…”  语气里充满了后怕，竟也夹杂着一丝诡异的庆幸。

“这…这是好事？”  另一侧，一位年轻些的世家代表，声音还在发颤，带着茫然和困惑。

他刚才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身首异处。

王德茂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浮：

“好事…当然是好事！陛下没看我们，是因为我们太渺小，太微不足道…蝼蚁尚且偷生，陛下连碾死我们的兴趣都提不起来…这，就是天大的幸运！”

他环视周围同样灰头土脸、眼神涣散的同伴们，一字一句道，“能活着，跪着，就是万幸！”

仿佛有一根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崩断，压抑已久的恐惧瞬间转化为巨大的虚脱和庆幸。

长久的、此起彼伏的舒气声在人群中响起，不少人直接瘫软在地，大口喘息，仿佛刚从溺水的深渊中挣扎出来。

劫后余生的苍白面孔上，交织着庆幸、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

从这一刻起，玉州，这个贫弱而卑微的州郡，将彻底匍匐在帝国的铁蹄之下，献上它最卑微、最彻底的忠诚。

这份忠诚的根基，不是爱戴，不是敬仰，而是对那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皇权，刻骨铭心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

蛮州的鲜血，已在他们心中浇灌出永不凋零的敬畏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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