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唱戏的，是我的一位故人
“先生且慢！”清润的声音从龚玉生背后传来。
那声音极具辨识度，带着戏台上练就的圆融腔调，尾音微微上扬，像一把钩子，轻易就能勾住人的注意力。
船，要靠岸了。
唇角露出的笑意被强行按耐住，青年转身，原是二月红从楼上下来，亲自来请人了。
他步子稳的很，月白的长褂几乎没怎么翻腾，就已经到了近前。
抛开别的不谈，这小少爷到底是一扔一袋小黄鱼的大主顾，二月红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认识一下。
绝对不是因为不甘心。
被叫住的人似乎有些不情愿，但二月红再了解不过这些世家子弟的家教了，他笃定这小少爷不会一走了之。
小少爷确实没走，而是拱了拱手，礼数周全。
二月红却是被惊艳到了，无他，这人生的实在好看。
他自己的条件就很好，且在梨园行当里多年，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只是有一种好看，是由内而外的。
这小少爷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瞧着眉眼分明温润如玉，行动间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乍看是纯良的墨色，细看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灯光，却照不进内里。
你要说这人是个温和端方的君子，二月红又是不信的。
他的骨相棱角分明，下颌线条清晰，鼻梁高挺，这样的五官组合起来本该显得凌厉，偏偏被他用某种方式柔化了，看起来无害只能说明这人有意而为之。
面热心冷，擅长伪装，危险。
二月红收了心思，对上这么个人物，他得认真了。
脸上挂起三分真七分假的笑，
“贵人瞧着面生的紧，在下二月红，不知如何称呼贵人？”
明知故问，人总是不乐意别人调查自己的，故而哪怕二月红知道这人叫什么，也得再问一遍。
“免贵姓龚。”
那李三果然是假名，二月红其实已经开始好奇这人了，可小少爷冷淡的很，冷淡到二月红突然觉得自己那点不甘心和好奇心也没什么，何苦来热脸贴冷屁股。
但话都说出口了，他也不好就把人撂这儿，只得维持着表情继续道，
“方才见您听得入神，想必是懂戏的？”
龚玉生的目光越过二月红，落在后台方向，那里的幕布不自然的晃动着，似乎是有人在后面偷听。
“不懂。”他顿了顿，“只是觉得打戏比唱腔更真。”
这是真话，他难得说这种大实话，叫他欣赏唱腔他的的确确欣赏不来，可武打戏不一样，他看的懂。
二月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这话像一把钝刀，直直插进他心口。
唱戏的谁不知道，“真”字最难得，多少名角儿唱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好”字，够不上一个“真”。
“龚少爷这话说的，”二月红强撑着笑容，指尖却已经掐进了掌心，
“倒像是我二月红的戏，是假的了？”
二月红接了台柱子的班以后，还是头一回被看客这么评价，难免有些挂不住脸，语气也不比方才温和。
龚玉生收回目光，淡淡道：“你的戏很好。”
他说着，眼神停留在二月红那张堪称秀美的脸上，看起来真诚的要命，
“只是我听过更好的。”
天道唱的，保真，保好。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这小少爷却顶着真诚无比的表情，杀了二月红一遍又一遍。
他自认今日这出唱得是十足十的功夫，满堂彩声就是证明。
可这位龚少爷，不光说别人比他真，还说听过比他更好的？
“那看来是我技不如人，”二月红轻笑，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调侃，“龚少爷既然赏脸，不如上楼喝杯茶？”
他若是只态度冷淡，二月红定不会发出邀请，可这人说听过更好的，还把他给比的一败涂地，二月红高低得问两句。
后台传来轻微的响动，是那个表演散场戏的武生卸完妆正探头张望，手里还攥着个锦囊。
见龚玉生看过来，抿着唇冲他笑笑，看到他旁边的二月红晦暗不明的神色，又慌忙缩了回去。
轻笑了一声，小少爷看起来心情好了许多，竟点头应下了邀约。
二楼雅间，伙计上了今年新摘的碧螺春，青瓷盏中茶叶舒展如兰，香气清幽。
二月红亲自斟茶，手腕一转，茶汤划出一道弧线落入盏中，不多不少刚好七分满。
“不知龚少爷从何处来？“二月红将茶盏推过去，并没有直奔主题问到底是哪家的台柱子把他给比下去了，而是状似随意地问龚玉生的来历。
“北边。”
“北边大得很。”二月红笑吟吟地，“北平？天津？还是东北？”
“我刚回国。”小少爷啜了一口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似乎喝不太习惯。
二月红眼尖地捕捉到这个细微表情，心中一动。
他招手唤来伙计，低声吩咐几句。
不多时，一壶滚烫的滇红便送了上来，这次小少爷倒是多喝了两口。
外国回来的，想必更适应喝滇红这种茶，那边习惯以滇红为底作为下午茶，倒是不知道小少爷是从哪个国家回来的。
“那龚少爷此番回国是为了？”
“看戏。”
二月红差点被茶呛到。
这位答得也太干脆了些，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懒得编，那就是别有所图了，不过也是，这种高门大户的子弟，怎么可能单纯的一问就把目的全盘托出呢？
他放下茶盏，决定单刀直入，
“不知红某可否有幸知晓，少爷所听的比红某唱的出彩的大师，是哪位？”
二月红是真的很想知道。
龚玉生终于抬眼看他，眸子在灯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
“是我的一位…故人。”
冬雪消融是何种光景呢？
二月红端着茶盏忘了喝，一时间有些呆愣。
擅长伪装的人情不自禁露出的真心，眼角眉梢都带着怀恋与暖意。
想来谁都无法抗拒这种情意，可惜这情意并非是对他的。
良久，二月红才听到自己说了句，
“这样啊。”
这不是，更让人好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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