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2章 不惜
帝宫深处,园林幽静。
其中地势开阔,怪石嶙峋,青色假山错落交叠,隙间自有云雾氤氲,受了风吹,笼在正中的一条蜿蜒白溪上。
溪畔风光各异,东岸多种成片成片的金刚宝木,枝叶交织,光华灼灼,滋养周边草木;西岸则是一片苍翠古木,林间时有青乌起落,乌蜂筑巢。
临溪处,一座朱红楠木搭建的亭子立着,檐角缠绕着五彩云霞,梁柱上绘有火雉丹鸟祥纹。
亭台地处高位,恰可将园中万象尽收眼底。
外为白玉长道,两侧为身披霓衣的宦官、穿着彩裙的侍女,见有来人,纷纷行礼,恭声拜道:
“见过真人。”
许玄步履从容,直至亭前,方躬身一礼:
“许玄,参见陛下。”
亭中朱衣男子临溪独坐,面容瘦削,身形伟仪,周身光明如潮涌动,带有盛大的离火气象,又有阵阵凶煞之气内藏,使人心惊。
“不必多礼。”
他并未回首,仍看着亭外的广袤林野,朱瞳之中倒映出一株被离火焚烧的死木。
“上古三纪,人纪之时,正逢雷宫执掌天道,律定仙庭,下令人王。于是古虞一朝奉天命征讨各部,因有【剿绝命】这神通的源流。你在战场之中得来气数,恰恰能圆满此道。”
天黐回首,语气悠然。
他此时并未穿帝袍,而是换了一身修士的法衣,其上绣着道道离火升腾的纹路,颇像是古代仙道的形制。
其腰间则悬着一道赤色令牌,离光湛湛,刻着【南擢离火】四个古字,显然是件极厉害的灵器,甚至还带着浓厚的气数。
在许玄眼中,这位帝王身上的气数已经到了一种超脱凡俗的境地,不是紫府能触及的,和一国相连,密不可分。
如果他尝试去削对方的气数,自己反而会先遭反噬。
“爱卿出关,正是时候,如今震雷之道大兴,所谓一声一气,乃是诸雷根本,利好诸雷。”
他话音中似别有深意,许玄却未接话,只静立于侧。
“离火将大兴。”
天黐收回目光,再度望向溪流两岸的林野,嘴角扬起一丝笑意,问道:
“爱卿可知广木之变化?”
“广木为巢,为宫,为林,古代有巢氏所驯,使之为人所用。”
许玄言辞谨慎,并不多谈,只将这些大多修士都知晓的事情说出,他不敢露出什么破绽来,毕竟眼前这位帝王的性子可多疑着。
“而今已不同了,”天黐语气深沉,“广木已成死木,坚硬如金石,不可再生,却可作诸火之薪柴、宫室之梁材。而如今的离火——也因此愈发炽热光明。”
他伸出手来,指向那溪流两边的林木。
“你以为这东位的【茂春林】和西位的【集养木】,属于哪一道木德?”
“观其气息,似是广木?”
许玄看去,却不太确定,那气机确实是广木,可似乎又有什么异常在下面潜伏。
浩荡离晖忽地升起,一扫而过,便见那两片林木的广木气机彻底消散。
东边的金林枝叶生发,化作蛟蛇之形,而西边的苍木则霎时抽出枝叶,钉穿了飞禽走兽,将其抽成一具具干瘪的皮囊。
“分属甲乙才对,常言道,在床曰尸,在棺曰柩。广木之君,死而不僵,忌木之君,白骨再肉。”
离火之晖扫过那两片林木,却不焚烧。
“广木性惰而迟,受了夺取,反应也慢,往往还能维持些许时日,只是遇上离火之光,就要暴露出原形来。”
“陛下之意是”
“离火升腾,终究要到天上去,眼下不过借着国势,以焚广木,大盛火性,而此道终究不适合为王者。”
天黐抬手,示意许玄入亭,而外界的离光却愈发炽盛了。
“我大可同你直言,暂不顾这君臣之别。”
“离火若为帝王,便要时时求进,即便打下辽地,此火仍不会餍足,若是一朝有退,损伤可就大了,需要用数倍的功业去偿还。”
他目光灼灼,似在感慨。
“离者,朝奉诸阳,受太阳而有光热,遇少阳而有明晖,乃作【敬缉熙】,亦为【明两晖】,如今诸阳不兴,离火仍有此威,却是自五德中取。”
“广木?”
许玄见着眼前的种种异象,已经有了猜测。
天陀听了许久,眼下更是有推论,悄声道:
‘那位离帝成道的功业,极有可能就是征伐、焚烧广木,如果说真火在地脉积聚,丁火受星辉而成,那么离火对于诸阳的渴求仅次于丙火。’
‘如今太阳从位有君,丙火求证并非是绝路。离火却不同,除去借太阳之辉,还需以少阳变化,藏阴于内,抱阳在外,也是那一株【承仪闲华】的特性,外呈离阳,内受阴地,作表里之变化。’
亭中的天黐哪里知道许玄体内还藏着个老妖,他只道:
“太祖出世,借着平定诸国、伐灭大齐的功业,于重明山证道。离火自此攀附在广木之上,而后祂攻入寅广,镇杀了那位广木真君。”
“故而,今日之离火实自木德中取光热,对于诸阳的渴求大不如前,已经有了独立的趋势。”
天黐语气平平,可却是将如今离火大道的根本点出,让许玄念头立刻通明起来。
“离火需要大胜,增长光热,以将广木彻底焚尽,这也是为何要攻打辽地。不过.离火却不需什么帝朝臣民,都是累赘,终有一日要撇开。”
“爱卿当早做谋划,百年之内,本朝将压上一切,以求大胜,不顾牺牲,而之后的事情却不在宋氏的考量中了。”
天黐语气幽幽,可话语之中的意思却十分明确。
以举国之力,完成这一次平定天下的壮举,增长离火,以焚广木,而那位离火真君也极有可能借此脱身,甚至更进一步。
可之后的天下当如何?在经历了这种浩大的战事之后,有无帝君主持,恐怕会一瞬之间变成数千年难遇的乱世!
现在给宋氏卖命,可待到天下一统,却不一定给什么庇护,甚至兴立神道也不过是攻辽的手段!
许玄心神渐沉,有了思索。
‘是了.戊土若证,将为帝王,可如今天下都被离辽二分,哪里去建业?看来就是早早定好了,宋氏即便一统天下,也绝不会真正为帝朝,相反盛极必衰,该早早脱身,大离平定辽地之时,也是此朝当尽的时刻。’
亭下的男子语气渐有变化:
“我坐此位,如置身水火刀剑之中,而外人不得知,仍嫉我,妒我,羡我。”
天黐似有几分自嘲之意,可目光中的压力却越来越重,盯着许玄。
“至于你,求社也是必死,可若是转世未尝没有求金的机会,震、神、霄的位置,大都能去试一试,甚至就是要一道金性,待我登尊之后,也能为你去求。”
“敢问陛下,到底有何要求?”
许玄神色如常,极为镇定,并未因为对方的言语有所触动。
他心中明白,这位天黐的处境恐怕也不太好,先前只以为他和朱雀有些关系,但现在来看,更像是被推出来背锅的。
如果大离真要脱身,那他这一尊现任的帝王该如何自处?而他要证的金位则更值得玩味了。
登尊。
许玄唯一听闻过的离火尊位便是【朱丽】,朝效太阳,而这和那位南显真君的道法显然是冲突的,皆是若是大离一朝散了,那这天黐的下场.
“你可知炎朝?”
朱色的禽鸟瞳孔看来,带着深沉的威严气机。
“自然知晓。”
许玄并未遮掩,坦然回之。
他身上的异样已经足够多了,也不缺这一件事情,若是有些奇遇的,知晓有此朝存在也不稀奇,金丹道统更是大都了然。
天黐稍稍点首,继续说道:
“炎乃在夏后,本是一有微薄伏玄血脉的人物建成,祂修行丙火,偶得机缘,被丙火的道证择中,才建了天朝,复兴风氏。”
“若是细算,此朝延续颇久,有千年之多,单单丙火,就出三君。第一位自然是太祖,坐在果位,后来因为求道陨落。第二位则是在太祖陨落后,再证果位,接续国祚。”
“此二者皆是帝君,至于第三位大人,便是你门中道统的源流,恒光。”
对方提及此事,许玄心中稍动,刚欲开口,却见天黐笑道:
“听闻这位大人出身低微,虽然沾了些帝血,但已经没有什么爵位能享了,还受限制,不得在外求道。”
“炎代对帝室还有这等限制”
许玄心念急转,却不想还有这等旧事。
“于是祂上了宝台,剐去一身血脉,踏入仙道,后来不知自何处得了奉玄的传承,效法阴阳,修行圆满,要在太玄山上证道丙尊,引得朝中震荡,纷纷上奏要斩他。”
“【尊位常有变,主客不定引】,若是今日广木强盛,纵然龙种证道,也极难夺走其意向,最多居位其中罢了。”
天黐随口一言,倒是让许玄有不少疑惑得解。
“原来如此.若是果位强盛,大可容纳尊位,但若是状态不行,反而容易主客易位,为外道所夺。”
许玄当即了然,证尊一时,对于彼时的丙火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接过了古夏太阳的光辉之后。
“古代几位圣人,如伏皇、大燧、有巢等等,都是天纪时代的人物,而风氏正是以伏易后人自居,和地纪时代兴起的奉玄道统颇为亲近。”
“可证道丙尊是实实在在的道争,不是这点缘法就能弥合,但彼时那位帝君却允了你道祖师的行径。”
天黐目光转动,看了过来。
“你门之中,还有一道风氏纯血,正是承继炎朝。此朝之中当有大人将归,或许是完整的真君转世,或是只是金性拟作,但不论如何,稷仙在上,丙火果位都是祂的。”
“若有一日,丙火重归,自有你门道统的用处,可明白我意?”
“自然明白。”
许玄轻抒一气,他算是知晓这位天黐的心思了,所看重的不是什么社雷,而是他门中的道统源流,也就是和炎朝的关系。
这位陛下,在给自己寻找后路。
“如今诸位真君于天外斗法,因果动乱,气数纷扰,正是天下诸方行事之时,你.大可看看手上还有几道可用的路子,早作谋划。”
“至于功法,北雷传承也有消息,我朝正在挖掘奉代帝宫,已得了踪迹,当在数年内有结果。”
天黐朱瞳一转,却是笑道:
“不过这传承却不是好拿的,戊城那边正逢动乱,还望剑仙出关,坐镇此地,以增长我离火煌煌之晖。”
“是。”
许玄明白对方的赏赐不时好拿的,先前连番大战,险些让他折在边疆。
如今虽有了那一道戊城,可大离终究是要北上的,又不是据守。
一旦真正攻入辽境,所受的反扑必然更为剧烈,而听天黐的意思.恐怕是打空国中能用的力量,也在所不惜。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在这场争斗中保下命来,修至圆满,届时方有腾挪的余地。
‘炎朝.’
天黐见事情已经谈妥,便转而说道:
“可还有什么要求的?若是无事,便可退了。”
许玄此时心念急转,却是想起一事来,正好眼前这位帝王开口,那他也就不客气了。
“陛下,可否让我见那青芜道的壤安一面?”
他早就有这念头,如今在战事平定,建下大功的情况下,许玄也有几分底气同天黐去谈这事情了。
打到辽地,去寻功法,不知要等到何时去,而眼下投离的壤安倒是可以一用,说不定就能问出些东西,实在不行,还有高峡的事情要拿此人是问。
“你要寻他?”
天黐眉头稍皱,似有为难,挥袖一动,书了一道金旨落下。
“此人没什么出息,单单气数不凡,如今被收在山部,化入神道,为那尊【白社司命岳神】的仆从,你若是要寻他,还需见那白麟。”
“白麟.”
许玄知晓这位地位特殊,乃是金性所化,修在神道,如今过去这些时日,刚刚出世就有了神通之威。
“他如今名作【白峻】,准备定立五岳之事,在南都外行事,山部之众,皆听其令。”
“敢问陛下,这五岳又是?”
天黐语气稍动,只道:
“西岳华阴,北岳恒崞,南岳太玄,东岳泰山,这都是已经定下的。中岳当年被打折了,如今则准备搬山,再接一岳,号作【高阳】,落于离州西边的钦河郡。”
“你领了我的旨意,前去此处,自然就能见到那白麒麟。”
这位帝者的面上忽有几分玩味的笑意,看向许玄,淡然说道:
“只是,这白峻脾性凶顽,能不能说动他,可就看你本事了。”
“是。”
许玄心中疑惑,却不多言,只领了旨,当下沿着那长道向外退走。
亭中的天黐却是遥遥盯着远去的那道身影,若有所思,轻声念道:
“【剿绝命】,倒是极好用的神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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