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骤雨破春荒
凉州的春从不是江南的软风细雨,是裹着沙砾的冷硬,是刚脱了冰壳又遭倒春寒的反复无常。清雪清晨出门时,天还透着点灰蓝,土坯房顶上的霜花没化尽,踩在脚下咯吱响。阿紫跟在她身后,手里攥着半块昨晚烤的野菜饼,小口小口啃着,粗布裙上还沾着昨天拾柴时蹭的泥点。
“今天去东坡挖苣荬菜,那边向阳,芽子该冒头了。”清雪的声音比往常沉了些,指尖掠过路边枯草丛,能摸到土下隐隐的湿意。入春以来没下过一场透雨,地里的麦苗稀稀拉拉,像被冻僵的枯草,她心里早存了份不安——凉州的年成,向来是春旱盼雨,雨来了又怕涝,这土地上的人,命就跟庄稼似的,悬在老天爷的喜怒里。
阿紫点点头,把最后一口饼渣塞进嘴里,舔了舔嘴角:“娘亲,昨天我看到东坡有只兔子,要是能抓住,咱们就能喝肉汤了。”她说着眼睛亮了亮,这些日子跟着清雪学拳脚,胳膊腿都长了些力气,再也不是去年那个一推就倒的软丫头,连拾柴都能比以前多背半捆。
清雪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她。阿紫的脸颊还是瘦削,却比刚来乱石坡时多了点血色,眼神里的怯懦褪得差不多了,只剩孩童该有的鲜活,偶尔还会跟村里的狗抢食吃——不是真要抢,是练清雪教的“避袭术”,看狗扑过来时怎么侧身躲,怎么用手里的柴棍敲狗鼻子。可这份鲜活,在凉州的春天里,总像风中的烛火,随时会被吹灭。
“兔子跑得快,先顾着挖菜。”清雪抬手理了理阿紫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她微凉的额头,又很快收回。她不敢让自己太温柔,柳林托付她的事,从来不是养个娇弱的孩子,是要把这孩子从软泥里拽出来,让她长出能扎进石缝里的根。
两人刚走到东坡脚下,天忽然暗了。不是乌云压境的慢,是瞬间被黑布蒙了眼的骤暗,风也变了向,从东南风改成了西北风,裹着的沙砾打在脸上,比冬天的霜还疼。阿紫下意识往清雪身后躲,手里的柴筐差点掉在地上。
“抓紧筐子,躲到那块大石头后面!”清雪拽着阿紫往旁边跑,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不是淅淅沥沥的落,是倾盆而下的灌,砸在地上溅起半尺高的泥花,转眼间土路就变成了泥沼,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
阿紫紧紧抱着石头,看着雨幕里的庄稼地。刚冒芽的麦苗被雨点砸得贴在地上,东倒西歪,像被人踩过的草。远处村里的土坯房冒着黑烟,雨太大,烟散不开,裹在雨里变成灰雾,看着让人心里发沉。
“娘亲,这雨怎么这么大?”阿紫的声音被雨声盖了大半,带着点慌。她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凶的雨,仿佛天破了个洞,要把整个凉州都淹了。
清雪没说话,只是盯着雨里的庄稼地。她知道,这雨再下半个时辰,地里的苗就全毁了。春天的苗是金贵的,毁了就等于断了夏粮的盼头,而乱石坡的人,去年冬天就没存下多少粮。她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里面藏着半包晒干的野菜,是她和阿紫这些日子省下来的,可这点东西,在饥荒面前,连塞牙缝都不够。
雨下了一个时辰才停。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风裹着湿冷的气,吹得人骨头疼。清雪拉着阿紫从石头后面出来,脚下的泥黏得厉害,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劲。东坡的庄稼地彻底成了烂泥塘,麦苗趴在泥里,看不出一点活气,只有几只乌鸦落在田埂上,啄着被淹死的虫子,发出“呱呱”的叫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回到村里时,到处都是哭声。王虎家的土坯房塌了半边,他正拽着老婆的头发骂,骂老天不长眼,骂去年冬天没多存粮。几个老人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被淹的田地,手里的烟袋锅子灭了也没察觉,脸上的皱纹拧成了疙瘩,像枯树皮。
“造孽啊……”一个老人叹着气,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春苗毁了,夏粮没了,这日子可怎么过?”
另一个老人咳嗽着,吐了口带血的痰:“去年冬天就饿死人,今年春天再这么折腾,怕是要吃人了……”
这话像块冰,砸在清雪心里。她知道,老人说的不是玩笑。凉州的饥荒年,人吃人不是新鲜事,只是以前她没亲眼见过,可现在,看着村里人的眼神,那种绝望里透着的狠劲,让她不得不攥紧了阿紫的手。
阿紫也听到了老人的话,她抬头看清雪,眼里满是疑惑:“娘亲,他们说‘吃人’,是吃……吃人的肉吗?”
清雪的喉咙发紧,她不想骗阿紫,却也不想让她太早知道这世间最残忍的事。可她终究没瞒住,只是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雨丝:“是。但我们不会那样,我们会找到吃的。”
可找到吃的,谈何容易。
接下来的日子,天再也没下过雨,太阳毒得像夏天,把地里的泥晒成了硬壳,裂缝能塞进手指。村里的野菜很快被挖光了,连树皮都被剥得干干净净,露出惨白的树干,像死人的骨头。起初还有人去河边捕鱼,可河底的水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浑浊的泥汤,别说鱼,连虾都见不到。
饿肚子的日子开始了。第一天,阿紫还能忍着,第二天,她就开始喊饿,声音越来越弱。清雪把自己的那份野菜饼分给她,自己则靠吸收夜里的寒气维持体力,可寒气只能撑着不让她倒下,却填不饱肚子。她的脸颊渐渐凹陷,眼窝也深了,原本就微凉的指尖,现在冷得像冰。
村里开始有人饿死。先是最老的那个老人,早上发现时已经硬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树皮。他的儿子没哭,只是蹲在旁边,眼神直勾勾的,像在看一块肉。后来,又有小孩饿死,女人饿死,村里的尸体越来越多,没人埋,就扔在村口的乱葬岗,很快就引来一群乌鸦,黑压压的一片,啄食尸体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到。
阿紫再也不敢去村口,她怕看到那些尸体,怕听到乌鸦的叫声。她每天缩在破屋里,饿了就喝几口凉水,清雪出去找吃的,每次回来都空着手,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沉。
“娘亲,我好饿……”阿紫躺在床上,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她的脸已经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了一层层的皮。
清雪坐在炕边,看着她,心里像被刀割。她知道,再找不到吃的,阿紫就要撑不住了。她想起乱葬岗上的尸体,想起村里老人说的“吃人”,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冒出来,让她浑身发冷。
“阿紫,你等着,娘亲一定给你找吃的。”清雪站起身,声音带着点颤抖。她不能让阿紫死,柳林把阿紫托付给她,她就算拼了命,也要让阿紫活下来。
她走出破屋,往乱葬岗的方向走。太阳把地面晒得滚烫,踩在上面像踩在火炭上,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吃的,给阿紫找吃的。
乱葬岗上的尸体已经腐烂,散发着恶臭,苍蝇嗡嗡地围着转,让人作呕。清雪捂着鼻子,强忍着恶心,在尸体堆里找。她知道,刚死的人还有点肉,可乱葬岗上的尸体大多已经腐烂,只剩下骨头。她找了好久,终于在一个新埋的土堆里,看到一只露在外面的手——是个小孩的手,还没完全僵硬。
清雪的手抖得厉害,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她的良心在挣扎。她是练邪功的人,杀人无数,可吃人肉,她从来没做过。可一想到阿紫躺在床上喊饿的样子,她的挣扎就变成了决绝。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是她用来挖野菜的,刀刃已经钝了,可还是能割开皮肉。她闭着眼,咬着牙,割下了一小块小孩的腿肉,飞快地塞进怀里,然后转身就跑,像在逃什么洪水猛兽。
回到破屋时,阿紫已经快睡着了,嘴唇还在动,小声喊着“饿”。清雪把那块肉放在火上烤,火苗很小,肉很快就焦了,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猪肉,不是羊肉,是让人心里发毛的味道。
“阿紫,醒醒,有吃的了。”清雪把烤好的肉递到阿紫嘴边。
阿紫睁开眼,闻到肉味,眼睛亮了亮,一口咬了下去。肉很柴,还有点焦糊味,可她吃得很狼吞虎咽,很快就把那块肉吃完了,还舔了舔嘴唇,问清雪:“娘亲,这是什么肉啊?好好吃。”
清雪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别过头,不敢看阿紫的眼睛,声音哑得像被堵住:“是……是兔子肉。”
阿紫没怀疑,她太累了,吃完肉就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点满足的笑意。清雪坐在炕边,看着她,心里的愧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知道,自己骗了阿紫,骗了这个信任她的孩子,可她别无选择——在生存面前,良心有时候,真的很廉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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