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敌舰薄城（6K）
奴易兹登上澎湖主岛，在邦库特的引导下来到了澎湖游击署，VOC前任总座、当前的舰队司令彼得·德·卡庞蒂尔正在里面等他。
卡庞蒂尔的身侧坐着舰队副司令威廉·杨森，就是去年奉科恩之命出使倭国的那位巴达维亚港务长，他是一名航海经验十分丰富的VOC官员，从底层水手一步步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安端·安东尼上尉坐在卡庞蒂尔的另一侧，他的资格也很老，十七年前就到了东印度，当时是一名陆军中士。
此人在VOC的亚洲职员中很有名，以好勇斗狠而著称。不过科恩总座很青睐他，在第一任期快结束时将其提拔为上尉，这也是VOC陆军的最高军衔。
去年9月，科恩再次出任巴达维亚总座，旋即又提拔安端为法庭庭长。很显然，这是科恩第二任期的立威之举，否则绝不会让这个恶名昭著的人物执掌司法大权。
在另一个时空中，安端只干了两年法庭庭长。这两年的旱季，马打蓝苏丹国都曾大举围攻巴达维亚，于是安端连续两年都立有大功，第二次围城期间就被科恩授予了战地指挥官之职，相当于巴达维亚的陆军总司令。
奴易兹无视级别不如自己的威廉·杨森和安端·安东尼，直接走上前去向卡庞蒂尔行礼：“尊敬的总座阁下，我们又见面了。”
“彼得，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不过请不要再叫我总座，我已经卸任了……”卡庞蒂尔的嘴边泛起一抹苦笑，按照公司的安排，他此时本应该在回国的途中，作为本年度归国船队的司令官。
然而，科恩却擅自扣下了这支船队，转而任命他为讨伐会友公司的舰队司令。老实说，卡庞蒂尔并不想干这苦差事，他已经有年头没干过打打杀杀的事了，印象中上一次还是九年前和科恩一起攻占雅加达，也就是如今的巴达维亚。
卡庞蒂尔和奴易兹一样都是高学历人才，刚加入VOC就是上席商务员，起点比科恩还要高不少。来到亚洲后仅仅三年，他就当上了东印度评议会总干事，又称贸易总监，也就是VOC在亚洲的二号人物。
五年后，他又在科恩的提名下，被评议会全票推举为巴达维亚总座，从此成为亚洲海上霸主的最高话事人。这样的履历，回到荷兰后前途也是一片大好，无论是从政还是从商都可以混得如鱼得水。
对于科恩委派的这个新差事，卡庞蒂尔可以说是一万个不情愿。他委婉地推辞了好几次，但最终却换来了科恩像狮子一样的咆哮：“老伙计，你给我听着！这差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否则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卡庞蒂尔不敢再违逆了，无论是在东印度还是荷兰本土，科恩的能量都比他大得多——这可是被全国民众视为英雄的人物，就连十七绅士都要让他三分……
“行吧，尊敬的阁下。”卡庞蒂尔苦笑道，“能冒昧问一句吗？公司有许多海战经验更丰富的人，阁下为何非要让我挂帅？”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让威廉做你的副手，海战方面你可以多听听他的意见。至于陆战，你就更不行了，幸好安端这个家伙既凶狠又狡猾，你直接听他的就行，这方面公司没几个人比他更强，也包括我本人在内……”
科恩说着又解释道：“对舰队司令来说，战场指挥能力并不重要，最重要的乃是权威，尤其是舰队规模很大的时候。老伙计，你知道的，我们这次派出的都是精兵强将，除了你我之外谁还能压得住他们？还有你那个在大员任职的学弟，老实说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你要是不去恐怕舰队的指挥权会落入他的手中。”
卡庞蒂尔闻言恍然大悟，科恩一直对奴易兹颇有微词，但此人不仅级别高，而且又是十七绅士的红人，公司都在传言他将来会接科恩的班。如此地位，自然会有许多有心人想要提前投资……
奴易兹当然也知道科恩看不惯他，但他自忖朝中有人，只要没被抓住把柄就无所谓，于是笑着对卡庞蒂尔道：“卸任总座也是总座嘛，阁下回国后，将来的前程未必就不如某些没上过大学的野蛮人。”
这话虽然是含沙射影地在骂科恩，但连带着把威廉·杨森和安端·安东尼也一并骂了。
安端正要发作，却见卡庞蒂尔拍着桌子勃然作色：“奴易兹，科恩阁下是尼德兰的英雄，你这话要是传到了阿姆斯丹特，只怕第二天就要暴尸街头……好了，闲话少说吧，杨森阁下去年路过大员时，曾向你建议要多留心会友公司，如今你有什么情报可以和我们分享的？”
“没有。”奴易兹干脆利落地回道，“会友的情况我们不是很清楚吗？尼古拉斯·一官和甲必丹鸣岗已经告诉我们很多了，一个天真的明国将军在效仿公司，妄图垄断明国的海贸，却不知道这将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卡庞蒂尔闻言无语，他是比较谨慎的那种官僚，五年前正是他放弃了用武力打开明朝国门。
对于会友，老实说卡庞蒂尔并没有视为生死大敌，他不认为这家明国公司能动摇VOC的海上霸权。但那是对巴达维亚而言，而不是对大员商馆，在会友公司灭掉了郑芝龙之后，明眼人都知道这将是大员的最大威胁，而身为此地长官的奴易兹竟如此托大地不以为意……
“科恩阁下的眼光还是那么老辣，这个奴易兹果真是个志大才疏的草包……”卡庞蒂尔默默忖道，他为人老成，并没有把心里话宣之于口。
只听奴易兹继续道：“总座阁下，这次公司派出的舰队实力空前，我认为无需管什么会友公司，还不如直接杀向福建，逼迫明国签订通商条约。会友的话事人是明国的将军，我们只要征服了明国，自然可以命令他的上级将其交给我们处置。”
卡庞蒂尔彻底无语了，陆军上尉安端·安东尼在一旁讥笑道：“奴易玆长官壮志可嘉啊，我看不如就让大员商馆先拿下厦门岛吧……哦，对了，我忘了长官阁下好像还从来没上过战场。”
“我没打过仗又怎么样，明国人不过是一群胆小鬼，一轮排枪齐射就能让他们的军队作鸟兽散。要不是大员商馆的士兵太少，我早就把三色旗插上了厦门岛，这次公司派来了三千多人，完全可以横扫明国东南，所以我们不仅要签订通商条约，还要逼迫明国割让沿海领土……”
奴易兹神色傲然地侃侃而谈，其实像他这么狂的欧洲人很多，甚至比他更狂的也大有人在：
早在上个世纪，菲律宾西班牙人就曾经提出过60人征服大明的计划。后来他们认识到大明并不是印加帝国，于是这个人数又变成了6000人，再后来又变成了25000人……
卡庞蒂尔终于是忍无可忍了，明国要真是这么容易征服，那多年前的澎湖战役无疑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他这个下令从澎湖撤军的决策者就更可笑了，简直可以说是天底下最懦弱的人……
“够了，奴易兹阁下，如果你这里没有更多关于会友公司的情报，那么就请立即回到大员吧，舰队之事不需要你多嘴。”卡庞蒂尔好歹也当了这么多年领导，脾气还是有的。
“总座阁下？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奴易兹从来没见过这位学长对自己发火，顿时有些错愕。
他更加错愕地还是卡庞蒂尔竟然要赶他回大员，按照公司惯例，每一支出征在外的舰队都要组成舰队评议会，成员一般都是由舰队中地位最高的人组成。
奴易兹是大员商馆的馆长，还是东印度评议会特别委员，这次舰队出征的目标就在大员附近，毫无疑问他应该进入舰队评议会。
“科恩总座有令，凡是没有打过仗的人，不允许出现在舰队评议会中。”安端·安东尼讥诮的笑声再度响起，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将奴易兹建功立业的美梦劈得粉碎。
“我不服，这不符合公司的惯例！”奴易兹怒不可遏，当即大声抗议。
这的确不符合VOC惯例，因为VOC的舰队评议会经常是以文职人员为主。比如天启年间澎湖的那支舰队，七个船长只有一人进了评议会，但差不多每条船上的商务员都名列其中，而商务员的任职并不需要任何军事经验。
“这是科恩总座的命令，你知道的，很多事情就连十七绅士都拗不过他。”卡庞蒂尔语声平静，但奴易兹却知道这是事实，范·迪门的官运就是个典型例子。
“回去吧，彼得，科恩总座给舰队下达的最优先目标是灭掉会友，然后才是逼迫明国通商。等到第一件事办成后，后头的事我会让你参与进来……”
卡庞蒂尔最终还是决定给这位学弟一个建功的机会，谁叫人家朝中有人呢？做人要多结善缘，这是他的人生哲学，也是卡庞蒂尔在VOC平步青云的秘诀。
反正科恩只是禁止让奴易兹进入舰队评议会，但让他参与和福建当局的谈判总是可以的吧？
卡庞蒂尔对这次能打开明朝国门也抱有很大期待，毕竟这回公司派出的舰队非比寻常，又有数以万计的明国海盗为盟友。而且黄明佐也一再向他保证只要能灭了会友，通商之事不过小菜一碟，因为如今明国的财政状况远比五、六年前吃紧，皇帝无力支撑在东南沿海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黄明佐当年曾作为福建巡抚的特使出使巴达维亚，这事卡庞蒂尔也是当事人，所以他认为这番话的可信度很高……
“既然大员方面没有更多的情报，那就把我们的明国朋友请过来吧，我们商议一下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卡庞蒂尔吩咐侍立在身旁的华人青年，此人就是科恩的汉语翻译李恩佐，其父李锦在三十年前就去过荷兰，早在VOC成立前就在替红毛鬼做事。
“是，司令官阁下！”李恩佐于是立马去请黄明佐和李魁奇，他在去年年底就被科恩派到了濠镜，这半年都和黄明佐形影不离。
卡庞蒂尔又命人去请舰队评议会的其他成员，也就是九条主力战舰的船长，很快众人就都聚到了澎湖游击署。
“甲必丹魁奇，我们的另外几家盟友有消息了吗？”卡庞蒂尔首先问李魁奇。
“放心，褚彩、蔡三、朱屎、周三所部都会来的，但前提是我们要先在海上打一场胜仗，或者把会友公司的船队封在基隆港内不敢出来。”
李魁奇是在珠江口外与VOC舰队会师的，之后就派人去联络其余几家海盗出兵。进入福建海域之后，这几家陆续派人来到了李魁奇船上，但却拒绝现在就出兵，显然他们对会友公司的海军实力还是颇为忌惮，担心这红毛鬼也不是对手。
“明国人果然像传言一样不讲信用……”安端闻言十分不满，他倒不是对手下的陆军没信心，而是科恩叮嘱过他：陆战要尽量用明国海盗当炮灰，不要让自己人无谓牺牲。
“老子怎么就不讲信用了？”李魁奇也看这红毛鬼不爽，“老子那些兄弟也都是说一不二的好汉，只要你们能先赢一场，老子保证他们三日之内必来！”
“你最好说话算话，否则就一枪崩了你！”安端大声地咆哮起来，接着对李恩佐嚷嚷道，“你，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翻译给他……”
李魁奇听完翻译也毛了，拍着桌子站起身来：“妈个巴子！你当老子是吓大的吗？”
黄明佐赶紧一把拉住了他，陪着笑脸道：“大伙儿都消消气，消消气，咱们都是自家人，不要伤了自家和气。那四位当家的有三位都在北边，戗风来澎湖会师也确实不便，再说他们没和夹板船干过仗，对诸位能不能胜过会友公司还心存疑虑，只要咱们先赢一场就行……”
“安端，你不要多说了。”卡庞蒂尔听完黄明佐的话后也开始打圆场，接着又道，“黄先生说的对，我们先赢一场就是了，诸位都说说罢，这一仗要怎么打？”
众人于是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关于淡水、基隆的地理，以及会友公司的其他情况，李魁奇早已向VOC舰队评议会作了说明。
他对会友公司的情况掌握得比较深，主要是东山之战时郑芝龙俘虏了张大牛等人，当时李魁奇也参与了审讯。同时，他本人在早年间就多次到过淡水河口和基隆港，对当地地形也十分熟悉。
根据李魁奇提供的情报，VOC舰队评议会用荷语商议了一会，最后一致同意舰队副司令威廉·杨森提出的引蛇出洞计划：
李魁奇率本部先行，VOC派亚哈特船母狮号、曲艏船韦斯普号和特塞尔号与其同行，负责驱赶会友公司的巡哨船只，将海军部主力诱出基隆港。而VOC的主力舰队间隔数十里尾随其后，待前军缠住敌主力后再突然杀出，一举将其歼灭于外海……
VOC众人商议一致了才让李恩佐把决议翻译成汉语，李魁奇听后沉吟了片刻道：“这个计划很好，但却不一定能奏效。林海在大明的官职是澎湖游击，但现在澎湖却连半个兵都看不到，这说明他很可能已经掌握了我军的情况，只怕未必会被引出鸡笼港。”
“甲必丹魁奇，你说的很有道理。”卡庞蒂尔赞许地看了李魁奇一眼，接着问威廉·杨森，“若是敌军龟缩不出，我们又该怎么办？”
“司令官阁下，公司舰队远道而来，没有携带足够的小船。甲必丹魁奇的戎克船队也是如此，我们能用于内河作战的船只不够，所以淡水我们是没法强攻的，必须等待另外几位明国的盟友……”
杨森说着又问李魁奇：“你说过，他们会带来很多小船，对吧？”
李魁奇拍着胸脯道：“放心，他们路近，小船要多少有多少。”
杨森点点头，接着对卡庞蒂尔道：“那么，我建议先封锁淡水和基隆，等盟友到齐后再制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这时，泽兰号的船长站起来道：“何必那么麻烦？基隆港的水够深，西侧的航道也足够宽阔，舰队有这么多大炮，直接冲进去就是，把明国人的船队轰个稀巴烂！”
济里济克号的船长也表示附和：“如果甲必丹魁奇提供的水文情报无误，这个计划完全可行。”
代尔夫特号船长提出疑问：“要是对手用纵火船战术呢？”
“我们可以挑一个雨天闯入基隆港。”济里济克号船长接着问李魁奇，“你说过，基隆经常下雨，没错吧？”
李魁奇还没答话，威廉·杨森已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内海作战有很多变数，对方能做的手脚很多，比如用沉船或巨石阻塞西侧航道，只留狭窄的东侧航道供今后出入……总之，我们贸然闯入会面临很大风险，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同意这么做。”
泽兰号船长还想说什么，但卡庞蒂尔却挥手制止了他：“我同意杨森阁下的意见，你们听好了，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强闯基隆港。”
卡庞蒂尔一锤定音，没人再敢吱声了。这时，陆军上尉安端·安东尼忽然发言：“要拿下基隆港，其实没那么麻烦，只要攻占制高点就足够了……”
他说着走到根据李魁奇情报画出的基隆港草图前，继续道：“各位请看，基隆港入口处有一座小山，我们只要占领这个高地，再把舰炮拉上去，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奥兰治号船长闻言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会友公司在山上修了一座堡垒，山下也有一座。甲必丹魁奇，我说的没错吧。”
“完全正确。”安端·安东尼代李魁奇作答，接着又道，“山下的那座堡垒在内海方向，我们从外海登陆，他们是打不到的。至于山上的那座，既然对手能打到我们，那我们当然也能打到他们，舰队只需要提供火力压制，接下来交给陆军就行了。”
“陆军的兵力够吗？”卡庞蒂尔闻言问道，安端的手下就1500人，包括500名倭兵在内。
“完全足够，这座岛并不算大，兵力多也无法展开……”安端说着又道，“不过占领基隆之后，我们还需要更多兵力才能继续往淡水方向推进。”
“很好！拿下基隆，然后召集其他的盟友，再从陆上进攻淡水！”卡庞蒂尔拍板定下了最后的方略，包括李魁奇在内的众人都没有再提出反对意见。
第二日黎明时分，东方的天空刚刚浮现鱼肚白，李魁奇率领联军前部浩浩荡荡地驶离了澎湖列岛，当天下午就在彰化平原西侧碰到了一条会友公司的通报舰。
亚哈特船母狮号的两门船艏炮立即开火，这条船也有30门重炮，其中侧舷炮有26门，但船长卢卡斯却没有进入舰队评议会。更令他恼火的是，舰队司令还让他接受明国海盗的领导，这更是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因此卢卡斯憋了一肚子气想要抢得头功，看到敌舰后立即下令开火，只可惜两发炮弹全部打偏，双方的距离还是太远了。
通报舰没有开炮还击，直接一溜烟跑了……
“满帆追击！”卢卡斯高声下令，接着又对大副马塞尔道，“明国人果然都是懦夫。”
亚哈特船本就是为追求高航速而特化的变种盖伦船，母狮号挂满风帆后，很快就把李魁奇船队甩在了身后。
然而，卢卡斯视线中的通报舰却越来越远，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
“该死的！这船简直就像在水上飞一样！”卢卡斯恨恨地一拳锤在船艏的绞车上。
“船长，这应该就是杨森阁下提到的那种怪船，看上去有点像我们的斯鲁普，但是却跑得更快。”大副马塞尔神情严峻，半晌后才接着道，“这家明国公司还是有点东西的，值得我们认真对待。”
卢卡斯却嗤地一声笑了，显然对这话不以为然。马塞尔于是又道：“当然，他们的末日就要到了，我们会用大炮送他们去见上帝！”
这天深夜，林海在睡梦中被叫醒，说是巡哨的通报舰已经见到敌军船队了。
于是他顾不上再睡觉了，也来不及等五百土著军队一起出发，只带着贴身亲兵连夜骑马去往基隆。之所以选择骑马而不是乘船，是因为外海已经不安全了，在基隆河逆水行舟又赶不上马速。
等他登上社寮岛时，已经是天光大亮了，李魁奇率领的敌军分舰队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抵达了基隆外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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